“站到镜头前。”老板一边确保客人完全录入身份信息,一边示意服务生,“初雪模式。”
服务生点头,转身去了控制中心。
信息录入结束后,客人颤巍巍地走到智能电梯,电梯扫描了客人的面部信息,显示“比对成功”。电梯门迅速关上,载着客人去了目标房间。
老板点燃一颗烟叼在嘴边,低声道:“旧时代情怀的老家伙,再见。”
“请问您是这里的老板吗?”
老板抬头,打量了一眼眼前的女孩:“这一头张杨粉毛儿,怎么人这么怯生生的?”
“您好,我是雷娜,诺克制造的技术员。”女孩胆怯的看着老板,不知该如何握手。
“好了,我知道你是谁,我这里是人脑子,不会咬你的。”老板从台子上跳下来,斜了雷娜一眼,“走吧。”
雷娜跟着杜宾犬外形讲着人话的老板前往他的办公室,虽说现在奇形怪状的人很常见,但由于小时候被狗咬过,雷娜总是忍不住害怕。
“这是我的办公室,请进吧。”核对身份后,大门打开了,富有老板的办公室并没有想象中的富丽堂皇,反而有些破败。
“北方的偏僻乡下,这是我来的地方。”老板趴到了狗窝里,“坐那边炕上吧。”
雷娜坐了上去,这个居高临下的位置,让她更加不自在了。
“窗外的大雪你觉得怎么样?”老板抬头指了指窗子。
“我没见过雪,只觉得很漂亮。”雷娜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她自小生活在城市里,也没钱和时间出去游玩或者去体验中心,这场大雪算是这次工作的意外收获了。
“在世界旅馆,你可以看到世上任何你想看的风景。前提是,你得掏钱。”老板故意调侃雷娜,“不过,如果你愿意听听老家伙唠叨,这场雪我可以给你免单。”
“那我当然愿意!”雷娜抓了抓裤腿儿。
老板推到雷娜面前一杯热咖啡:“如果你的消化道没改造过的话。”
然后,他走到窗前:“我的第一个家是乡下的收容所,在那里我认识了可爱的玛丽莎,她也是一只杜宾,在等待领养的日子里,我们两个相互依靠。”
“真好,我一直都一个人。”
“忘了过了多久,我遇到了第一个主人,他是个能干的乡下男人,本来只想领养玛丽莎一个,但领养时发现玛丽莎一直呜咽,于是他看了看留在笼子里的我,起了怜悯之心,就将我们一同带走了。女主人很温柔,待我们也很好,没多久玛丽莎就生了小宝宝,我们一家四口在主人们的庇护下生活得无比幸福,只是,好景不长。”老板低头叹气。
“怎么了?”雷娜关心地问道。
“因为意外,男主人过世了,家里的经济来源断了,女主人此前一直是全职主妇,养家对她来说是在困难,于是她决定......”
“卖掉你们?”
“卖掉我的孩子。”
“这......”
“但我怎么会让这发生呢?我从女主人手中抢过了孩子,把自己的牵狗绳递给了她,她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抱着我痛哭起来。可怜的女人,眼泪如果有用痛苦就不会如此深刻了。”老板又叼起一根烟,“自然这第二个主人就是在集市遇到的,除了他我还遇到了宰狗的。我记得那个屠夫看了我一眼,当时就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剥皮了,那些泡着血水的尸体就是我,真是要窒息的呕吐感。”
“没有动物福利组织来管么?”
“鞭长莫及,很多时候,都是命吧。”
雷娜抿了一口咖啡,并不作声。
“买走我的人,就是这旅馆的上一任老板,巴洛,十年前已经离世了,就在这里。”老板指了指雷娜做的位置。
雷娜吓得站了起来。
“胆小的丫头,开玩笑的。”老板笑了笑,“那时候,这里的布置是加州普通家庭住宅的样式,好像是因为他的妻子和儿子死在了那边。”
雷娜整理了下衣服,又坐了回去。
“巴洛对我,就像父亲,大概是把对死去儿子的爱都寄托在了我身上。他不愿意克隆他们,因为那就像是宣告了他们已经彻底消失了,他宁愿用一条狗来填补自己的思念,而我,也在用对他的感恩,填补我对于玛丽莎他们的思念。”
“又遇到了好主人,很幸运了。”
“幸运也是有代价的。”老板转了转身,背对着雷娜,“他只懂得人的爱,于是有了现在的我。你知道的吧,我脑子里的家伙是你们公司产的。”
雷娜不知如何接话,尴尬地抿抿嘴。
“巴洛为了让我能顺利继承他的家业,给我做了电子脑,他在你们公司进行了人格定制,按着那个早逝男孩的人格,加到了里面。直到现在,我还常会混入到自己是人还是狗的混乱中。你说人是如何界定的呢?”
“生理结构符合人的特征吧。”
“那你看现在的人呢,各种样式,还不都有居民信息登记么。”
“因为出生时候是人的样子。”
老板笑了笑:“那我呢?有人格没人样儿。”
雷娜再次感受到了尴尬。
“在后面的故事我懒得讲了,因为巴洛遗产的问题早就被那些博眼球的媒体报道过了,一条继承了估值十亿的安乐死旅馆的杜宾犬,有意思吧?”老板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生活就像一潭死水,大家都在寻求刺激,那个点是什么根本不重要,只要他新鲜。”
“我不想再做人了。”老板趴在地上,“不对,我这分明是不人不狗。”
“有完整的人格就是人。”
“心智不全的孩子、部分老人、病人,抛弃缺陷同类了吗?”
“人是名词,只是用来区分,有或没有只是换了类别,价值也是相对的。”
老板笑笑,像是在为雷娜罕见的直言所欣慰:“这须臾数年,我见了太多濒死的人,暂且说是人吧。像刚刚那种历经岁月腐蚀的老先生,一生为子孙操劳的老婆婆,孤苦伶仃的打工小哥,风华正茂的美艳女子......一个人走的,两个人互相陪伴的,一大家子一起走的,有的活明白了,有的过绝望了,甚至有的不明不白,都留在明天之前了。”
雷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是为那些人悲伤,只是对自己的糊涂生活有了些思考。
“这明天之前的世界,有他们恋恋不舍的北国雪夜,毕生难忘的唐怀瑟之门,一眼万年的红河落日......虽都是我亲手编织的假象,但经历却是真的,至于明天的世界,那属于逝去的管辖,我无从探知,不过迟早也会有那么一天。”
“怕吗?”
“怕?我怕未知,不怕从这个世界逝去,如果与这个世界的关联已经消失,那前往未知或许才更有趣。”
“这些认知是你人的一面所获得的吗?”
“谁知道呢,我中怎么再分个你我?我只觉得,人的情感里掺杂了太多不可控的因素,厚重得让我有些厌倦。”老板打了个哈欠,“我累了,这是我第二次和自己再见了。你开始吧。”
老板睡了过去,雷娜上前为他注射了镇定剂。不一会,雷娜就完成了这次售后服务,取出了杜宾老板的电子脑。她在授权书上写下了时间,而从此刻起,世界旅馆已被捐赠给世界临终关怀组织。
一个小时候,杜宾老板醒了,他以狗的姿态跑出了旅馆。雷娜站在街角抽烟,想着,为人视角的记忆还会继续留存在他身上吗?或许已经不重要了吧,希望他能回到那个生活着玛丽莎和孩子们的乡下,如果没有那场核泄漏,那里一定会很美吧。雷娜将烟头丢进了垃圾桶的烟头收纳,离开了。
两年后的某日,雷娜在信息书店闲逛,转行后她没事就会到这里搜集一些优秀作品信息。她翻阅着电子屏上的内容,在看到一本名为《明天之前的故事》的书时,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