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大约是个很古怪的节日,故乡的中原人,基本上,不怎过待见它。也不曾见谁在这一天里有什么特殊活动,多半如平常,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也没谁把这个节当成一个节。
十几前年,我去三晋大地的时候,这一天清冷的早晨,会见街头巷尾某个僻静的地点,是焚过了纸钱,放的苹果梨枣是蒙了露水荡了一层灰烬的,而燃过的几柱香到少半截儿时就熄灭了的;十年前,我去湖北的江城,喧嚣的街角的傍晚,有人默默地用白灰画一方白圈儿,燃上成沓成沓花花绿绿上亿元面额的纸币,燃着跪拜了,再站起身作几个揖,始终也不见哭;八年前,我去山东的海边,那的原野,去墓园的路上,是有结伴而行的车队的,车顶放着金箔流光的纸扎的彩电,冰箱,七G手机和世上最豪华的轿车与阔绰的别墅,以及可折叠如画扇似的小花圈,都与时俱进地精致极了;而今,在江浙的江南,人们会在人口密集的小区的一隅或楼道的拐角处,支上一个破铁桶或架一口旧式的大铁锅,桶上或锅里堆放了数也数不尽的香火,不再是可数的区区三株六株与九株了,反正一味的显摆,只一个劲地堆砌,突出一个特富有的样子,汹汹地燃烧或乌烟瘴气地冒狼烟…若不亲眼见,还真疑似谁家粗心大意把住处给弄失火了呢,刹那儿让异乡人看了陡生有无尽的惊慌与异常的警觉…而当地的土著居民总是泰然自若我行我素见怪不怪的…。
这一个节日,原来是可以思亲,可以扫墓,可以祭祖,可以寄托哀思,还可以敬拜土地及各路有益的神明的…总之可以做一些与阳间活动大不相同的怪异行为,也叫七月半,有的地方,毫不避讳更直截地叫它鬼节。
故名词义,大约是给不在阳间生存的幽灵所过的特有的而又特色的一个节日。
咱压根儿不懂这个民俗,意念上就是一片空白,就等于说,从来没过过它。
而今年的中元节的凌晨,天还没有大亮的迹象,一直在家留守的妻子,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妳快回来吧今天是喜正哥入殓埋殡的日子!
我头有些懵,大懵!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深以为是梦境里睡糊涂了,遇到鬼了或是乌鸦嘴没了遮拦?
我大惊失色地问,喜正哥身体棒棒,不是一直好好的么?怎么啦?…妳…妳在胡扯些什么?
他…他出车祸了,抢救不过来了…都半月了,一直也不便对妳说….。妻回答。
怎么会这样?出车祸的怎么会是他?…喜正哥可是个好人呀!我惊呃,哀伤,并极度的惋惜…!
这世上,能让我下笔评定为是好人的,了了可数,而盖棺论定是好人的,那就少之更少。而喜正哥就是好人中的好人啊!
我们所叫的喜正哥,是我妻子的大姐夫,姓白,家住市郊的矿区,单门独户。身体高高大大的,很魁伟,但有些偏瘦,胡子拉碴的,办事很利索,也很有魄力,说话嗓子有沙哑音,待人很直爽,也很温和,脸上常带着和蔼的微笑,有一说一,从不绕远儿更不瞎扯,平易又近人,是一位很能让人依赖的兄长。
我九一年结婚后,徒有四壁,生活困顿,我当时又不会挣一分钱,又找不来工作,小门小户的我,几乎揭不开锅。
万般无奈之下,大姐传来信儿说,让我去她们家,他们家在市郊,又挨着一个大煤矿,好找一些零活做,再不然,考虑到我身单力薄,说也可让我在当地学贩卖蔬菜,多少挣点,只要不懒,也可以维持小户两口子的生活。
我想,大姐虽好,心虽慈善,一心想帮补我们,但一家人,若不是当家的喜正哥点头同意的话,忽去两个新人,吃人家的住人家的,硬添多少麻烦让他们多受多少连累呀!
我动身前,有些犹犹豫豫不想去,特怕人家不待见。妻子看透了我的心思,劝道,人家喜正哥是个宽宏大量之人,他家虽不十分富裕,但也不是斤斤计较的小气男人…他虽在村里单门独户,可为人威信特别高,左邻右舍有啥棘手的事儿处理不了,都愿找他摆理儿解决…村里每次换届选举,矿区有灰色利益,一些见利忘义的人抢破头撕破脸撒黑钱争着当,群众们多乐意推选他当组长,他不会跑关系,当不上也乐哈哈的.…平时开小拖往工地运砖沙石,在矿区翻卸煤泥,到农场承包农田种麦种大豆…从来没有一天闲着…逢年过节了,还杀猪在铁道口掛卖…为人可仗义了!
我说,咱先不急着去哩,把咱家刚喂成的猪拉去让喜正哥宰杀了卖卖,还一部分咱结婚时借的欠债,也好关锁了门拍拍屁股走人。
我与五弟起了一个大早,用架子车把妻辛苦喂成的大猪拉到喜正哥家,喜正哥第二天早上趁一个清晨就把猪肉卖得净光,连一点猪头杂碎也不肯留下自用,共买三百多元,连分分毛毛都交到我手里,让我大宗还账,零钱自用。他还说小日子开初都诺样儿…只要肯吃苦,勤快些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当年,我与你大姐结婚时,比你们现在还难,你们还分三间瓦房住着…我们那时连一间草庵也没有…搭个玉米杆棚儿,上面缮个破塑料儿布遮风挡雨…嗬嗬,只要不偷懒耍滑…这不也过来了,也过得好好的么!
我听了心里暖乎乎的,对喜正哥打心眼里敬佩!我趁机说,家是不能呆了,回去还些账是会坐吃山空…准备来这里找些零活做或学贩菜…给您麻烦是添定了,您看行不?
嗨!都直内亲戚,不讲外气话,快收拾收拾来吧…说啥添麻烦呀…你们正处难关,总得有人伸手帮一下吧!只要别嫌脏,先说两处院子几处房,大辉这孩儿才当兵去了,二辉又在市里住校上初中….空屋多得是,尽你们住;吃的么,粗茶淡饭,足你吃,千万不让饿着…下一个,你们来了,吃苦耐劳就全看你们的啦!
我到家,照喜正哥的吩咐,用卖猪钱还了一部分债,收拾了一些细软,锁了门,就推了老鹰自行车带了妻子去喜正哥家。
妻说,我们结婚时,陪送的嫁妆不少,时兴的组合柜,衣柜梳妆台,缝纫机,还有这辆老鹰牌自行车。据说这辆老鹰自行车还是喜正哥主张大姐买了陪送我们的新婚礼物,耐骑耐摔打,可带二百多斤重物…难道他们就预感到我们婚后要我们用它风雨无阻去贩菜?去营生去熬过苦难的日子么?几年后,当我们度过难关,又把那辆自行车骑得零零碎碎不成样子时,才忽然顿悟,原来喜正哥都事先替我们想得太周全了呀!
在喜正哥家住的大半年里,常在矿区贩菜,也让喜正哥向市管员讨要过夺去的杆秤和车篓;也跟喜正哥卸过面粉厂二百多斤装的大麻袋,得三块五块的分红;也与喜正哥一起到他承包的农场大田里锄过大豆地;也跟他一起干过拆房建房的小建筑活。其中,他的一个小妹谈了一矿上的工人,超生了,他妹子两口跑往河北一直不照头,当地计生办没法罚款,硬把喜正哥运货的拖拉机给推跑了,误了半年工,喜正哥要上访,要申诉,又要找人写诉状。我说,这事儿交给我吧!我问明根根底底,连夜写了三四页,又誊抄清楚,交给他,他一去市里打赢了官司,不但要回了拖拉车,还讨回了一万多的误工费。见我直夸我说,中啊你!真没想到老弟还有这一手…总担心你身单力薄吃不了苦…见你能伏下身儿能咬牙,又深藏不露有这一手(写)…以后有的是办法,往后肯定能过得好的…嗬嗬,人呢,亏的是放不对地方…一旦走对了路儿,人人都会过好的!
那年冬天,腊月来了,年关近了,我的妻也要生育了,特回家待产又要过年。我们临回家时,我掏二百元留下,喜正哥说啥不接,还要让我拉回一架子车煤,让回家烧饭用,说只要妳俩过好了,亲戚们心里也放心了…可见喜正哥时刻都在为我们的生存状况忧虑呀!
过了那一年春节,妻子生育了小孩,不能再随我去她大姐家了,我单独贩卖菜又忙不过来,也不打算干那一行了。正发愁干啥时,喜正哥说,听说市里兴骑三轮带人运货了,来钱快,比干建筑还强。你干不干?
我说干是想干,却没三轮,又买不起…怎办?喜正哥爽快地说,妳大姐有两个三轮,她卖菜也用不完,妳拣了骑一个去得啦!
我骑了喜正哥的三轮到市里带那些富贵之人,果然来钱易得,一个下午就挣三十六元,比干建筑一星期的收入还多。我一气干了半年,买了新三轮,才把原三轮还给他。他乐哈哈地接收了,还夸我以后有办法了…,饿不着了。
我一干就是七年,还了外債,建了新房,培养了学生,直到市里取缔三轮为止。冬天闲暇了,还去喜正哥那里干建筑,他那时己开始承包一些民房,工棚厂房一类的活,一年四季都不闲着,他是那种与工人同打虎同吃肉的包工头,一分一毫都平分给工友们,他不象有些黑心的包工头只会自己贪占坑工人的血汗钱,他不做那些昧良心的事。因此,随他打工的乡里乡亲很多,多时三四十人,少时+几人,大小活不断,总是簇拥手。冬季闲时,我常随他干到小年二十三回家,他如数结款,把钱交我手中,我要撇下几张,他仍说啥也不要,只打发我快回去过年团圆!
近二十年来,他大儿安排在市计生委工作,买房结婚生子,都他花的钱;二儿学了中西医,后来又学修车开店,娶了个当地驻军首长的女儿,也生儿,所花费用,也都是他出钱。
有一次,他大儿连夜开车带妻子儿子回家,喜正哥正吃晚饭哩,一见儿子一家人回来,二话不说,放下碗,大冬天冷呵呵的,赶忙就去村里磨面房磨玉米仁,提几十斤给儿女放车上,还拿钱塞儿媳手里,又给孙子买两大袋好吃的带上..…儿媳孙子都高兴地让他快歇歇别操那么多的心啦
喜正哥如今早己是子孙满堂了,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承包着建筑,不肯休闲…。
喜正哥该享清福的时候,却不幸出了祸事…上天糊涂,世上那么多恶人坏人不去惩处,却偏降灾于他…实在不公呀!
喜正哥不该走的呀!
而且走在这个不吉利的中元节哩!
这是一个黑色的日子,悲伤的日子,不幸的日子!也是令人最难忘的日子!
这是一个鬼节么?依您的品德和操行,您应成为一位神!一个大慈大悲为民众谋福祗的神!
您逝的太突然,不该这样,遭难的也不该是您,您的灵魂应该永存世间!
这个难忘的中元节啊!千里迢迢的行程,我不可能刹那儿回到故乡,也没办法送哥最后一程。权以此文,寄以哀思!
吾不烧纸钱,不燃香烛,仅以心香一颗,遥祝白兄安息!
愿中元节里,您一路走好!并在天堂那边儿泰泰平平永远安好!
9月2日晚于苏州玉出昆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