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臂刀(一)
一怪客
一个酒招高高挑在空中,在这风雪涂漫寒冬腊月之时,它在西风中一跳一跳,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上面红底留白的‘挽来”二字,晚来天有雪,能饮一杯无,手挽手与袍泽弟兄从寒风割面的雪里走进店门,喝上三杯两盏暖酒,这确是一种享受。
这店坐落在沧州进出南北的要道之上,供路上一应行人镖客落脚打尖。店不大,只有四片门面,有八张桌子,六个客间,店中还余二十坛黄酒,店外挂着一串腊味,现在时至傍晚,店里把供茶的水烧开了,店里店外便被罩在一团雾若霾的白气里,老板早已回乡过年,只余一个姓姜的伙计在店中应酬散客,这时候天色渐暗,打量着大约不会有客上门了,于是懒懒从灶间放下柴,提起两片门板,向店门走去。
他把一片门面堑好,正要上第二片,忽然,那门面“噗啪”飞落在内,一股窜心寒骨的劲风吹得双颊生疼,他搭眼观瞧,门外站着一个客人。
那人身材魁梧,深笠压眉,一件大麾斜披在右肩,他站在风雪之中一动不动,西风卷着雪花从他双肩纷纷飞落。姜伙计吃了一吓,心中道,这个汉子不怕冷,三九天气里一个人行路,又望一眼,暗想到:他眼睛好深啊。
那人道:有上房吗? 姜伙计连忙道:有有有,客人,外面冷,快过来歇脚”那人“哦”了一声,又看了天一眼,好像此时才觉得冷,这才移步走进店里,姜伙计帮他弹落残雪,又把他引到店中一张桌子坐下。
客人取下斗笠,露出一张方脸,看上去莫约三十余岁,一头乱发松松系在脑后,眉骨眼窝深不见底,一对眸子精光闪烁,姜伙计连忙给倒上热水,又问吃什么打尖,客人道:“打两角黄酒,切一盘熏肠来,”不一会儿,烫好的酒与熏肠都送到,客人也不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他斜搭的大麾,早已腌赞的看不出颜色,在风雪中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全已湿透,他不语言,伙计也懒得催他换洗烘干,又添了两角酒后,上了一支蜡烛,姜伙计径自回到灶间,在炉下续柴。
天色渐渐黑透,姜伙计心道,哎呀,我看那客人进来时什么行李都没带,这那里是投店的样子,莫不是个来吃白食的?”连忙走到店中,说道:客官,先把酒钱承惠了,我晚上要盘帐”
客人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窝深陷,反衬的一对瞳仁明如烛火,口中说道:“我没钱。”伙计暗暗叫苦,道:客官,小店概不赊欠。”客人道:你急什么,等一会儿有人送钱来。”
伙计还待说话,突然听得门外,一声马嘶,有人骑马,已到了门口。这一嘶不要紧,店左店右,前后院门,各有一声马嘶回应,却是四人四人骑将这店团团围住。一会儿,听得门外人像是轻声言语了几句,四匹马足声散漫,缓缓聚拢在门口。
小伙计心里忐忑,客人像是醉了,低着头伏在桌上一动不动,忽然间一条门板被击飞了进来,一条大汉执一条长鞭,探进店来,他身子一进店,就地一滚,手中长鞭挽起几个鞭花,将浑身护住,那鞭子银白色,舞起来有如一团纯银,他进门就护住全身,像是十分担心有人伏在门侧偷袭,几个鞭花卷过,桌上客人抬头冷笑一声:“鞭舞得煞是好,胆子煞是小!”那人执鞭跳将起来,狠狠瞪了客人一眼,又转脸看了看伙计,这才向外招呼“武老大,小周,赵爷,点子在里面呢,进来吧”
“啪啪”两声,又两片门板落在地下,随着西风呼啸,有三个人先后踏进店内,一个抱着双锏,另一个执着一支判官笔,这两个都是三十岁上下,一身劲装裹扎,还有一个年纪略大些,莫约五十余岁,着了一身锦袍,背后背着一把五尺余长的的金刀。
四人聚拢,打量了酒店周遭一遍,目光又落在那大麾客人身上,那怀抱双锏的突然怪笑两声道:“鬼天气好生的冷啊!李二哥,你进来就进来,砸什么门?伙计呢,快把门板上上,要冻死你家大爷么?!”待姜伙计把门板上好,那执鞭的也嬉笑起来:“小周,你这一身的火气大约昨晚都用在镇西醉花楼的姑娘们身上了吧!”小周呵呵怪笑,道:“赵爷,等此间事一了,我把份子领之后,请大家去醉花楼快活一宿!”那背金刀的老人道:“我老人家年纪大了,老骨头经不起折腾,干完了活儿,还是早些回家里睡觉得好”。那执判官笔的笑道:“赵爷老而弥坚,何必过谦,花丛老将,我们小字辈还要请教呢。”
四个人浪语说笑,脚下一步步向客人的酒桌走将过来,他们脸上嬉笑一片,脚下却一步步走得十分稳健,四个人各成阵势,竟是从四个方位将那客人的退路渐渐封死,几步间,四人已近在桌前咫尺。
执鞭的李二哥坐在客人的左首,那使判官笔的武老大坐在右首,金刀的赵爷坐在了客人的对面,怀抱双锏的小周诞着脸,凑到客人身边,道:相好的,让让,我俩坐一起呗?”也不等客人语言,便紧挨着客人坐下,忽又伸手去够客人的右肩,口中道:“来,我们哥俩亲近亲近”客人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小周又诞着脸问:“相好的,说什么呢。哥哥没听清。”
客人哈哈大笑,道:我说棺材铺开张么?,今儿尽来的是死人!! 忽然伸出左手,去抢小周怀中双锏,小周右手正搭在客人右肩上,不防他突起发难,连忙缩手,谁知客人右肩大麾飞起一卷,将他一条右臂全裹在里面,小周大喝一声,左手拔锏,向客人当头砸下,客人左手已抢中另一支铜锏,此时不躲不闪,一锏向小周的面板刺去,小周一身武艺全在双锏之上,平素双锏齐使,招式严密,寻常人那能进他三尺,不想一支锏被客人空手夺去,他左手使锏,勉强难堪,中门大开,招不成招,面板上生生吃了一锏,他惨叫一声,掩面向后就倒,一张脸上鲜血横流,鼻梁被捣得稀烂,顿时仆身不起。客人一招得手,左手撒锏,向左首的李二哥轮将过去。
四人进得门来,将敌手围在中间,本是各立户门,严防死堵,不想一招之间一人已被撂倒,三人惊诧,李二哥鞭子一抖,画起一圆,直锁客人的咽喉,他与这客人近在咫尺,这已是两败具伤的打法,那鞭子被他一抖,鞭尖似屈似直,灵蛇吐信一般。右首的武老大手中判官笔若点若刺,同时发难,直拿客人的左腕,满拟一击打落他手中铜锏,间不容发之际,客人突然变招,左手铜锏绕住飞过来的鞭尖,狠狠一扯,这一扯不知有多少气力,李二哥大呼哎呀呀,身子扑到桌面上来,接着又啊!一声惨叫,原来他身子挡住去路,武老大的判官笔正好刺在他的背心,这一击是全力施为,李二哥痛彻心肺,在桌板上连连扑腾,弄得桌上杯盏浪籍,汁水四溅,武老大怒气满胸,辙招再发,不防客人飞起一脚,正踢中小腹,他啊了一声,兵器脱手而出,不由自主的双膝跪倒,捂着要害惨呼“妈啊,痛煞我也!!!”
赵爷的金刀这才来了,他畜势而发,金刀本就硕长,这一刀横硕割来,却既轻且快,悄然无声,桌上烛光一闪,一支白蜡从中而断,刀身被烛光一映,清亮如水,这若即若离,举重若轻的一刀,却是万中无一,万不能挡的必杀之招!
客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连声暴喝,“开!开!开!”,这三声大喝声浪喧天,震的瓦颤梁摇,又听得金刃相击之声“当当当,尖锐刺耳,赵爷面如惨金,身子连抖几下,倒退三步,手中那把杀意漫卷的金刀,已在客人三声怒喝之际,断落三截,萎然坠地。
他瘫在座上,把光秃秃的刀柄扔在桌上,右手五指箕长,不断伸缩,他的手掌虎口迸裂,血水已浸透衣袖。四人大马金刀的进来,本是将这客人围在死地,此时四人兵器皆失,身受重创,那客人却一身豪意生发,顾盼睨视,好似一人将四人围在死地。
赵爷苦笑道:|好个千古幽关一旦开,真个令天地之气为之而夺,秦大爷,我们四人齐出,还是挡不住你一只手,一把刀.。”
客人左手里不何时多出一把刀来,那刀身却只有寻常单刀的一半长短,刀身黑漆漆的一团,刀尖处怪异的平平一截,好像这本就是一把从中而断的断刀。
姜伙计早已躲进后厨,刚才一场大战看得他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出,此时,看到客人手中这把“刀”,不由乍舌,心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死也不信这破铁能把这么长这么好看的金刀给砍成三段。
秦大爷不搭话,赵爷又道:您十二年没有踪影,这几天却在沧州近郊,神影频现,这摆明了是划下道来了,是要找我们好朋友的麻烦了?我们受人之托,终人之事,这是也是寻常之事。”
秦大爷听了,幽暗的眼窝里的明灭不定,缓缓道:“是沈玉侯叫你们来的?”
赵爷点点头,道:“沈侯若大家业,万机妨身,一时还没得空来招呼你,便叫我们四个过来试试你的口风,他老人家说了,师兄弟十二年没见,性子都已不似往日,贸然一见,恐有不便,秦爷有什么事要办,有什么人要见,可以先同我们谈谈。”
秦大爷听见师兄弟这三个字,不由身子动了动,像是心中极为难受,又道:他真是惫懒,,十二年不见,却也忘了我这师弟的底子,叫你们这几个杀才来送死。”
赵爷道:“是我们这几个朋友不成器,叫秦大爷见笑了,原本以为,秦大爷不过孤身一人,身子也不如以前灵便了,我们这几个也勉强够用了。”他口中说话,目光不由盯住秦大爷右肩。
小伙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秦大爷大麾虚撂在肩上,下摆居然空落落的,他恍然大悟,这人的右臂已经不在了。
秦大爷神态不变,左手刀光一吐,赵爷哎呀一声,半面血流,一只耳朵竟被切了下来,他本来自知无幸,仍惊诧于对手的刀法之快,眼力之准,负痛之余又听见秦大爷道:我不杀你。”
赵爷本来以为必死,听这话不由一愣,秦大爷又道:还不滚!” 赵爷如蒙大赦,转身就走,不防一脚从背后踹过来,正中腿弯,他哎哟一下趴在地下。秦爷笑道:“你身子也不太灵便,爬出去罢!”赵爷一张老脸涨通红,却不敢违命,手足并用,飞快爬出店去。
秦大爷从桌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冲其余三人道:“还不爬走!等我留饭吗!”
李二哥与武老大那敢语言,纳头就地,如赵爷一般“四足飞奔”出店。
那断鼻梁的小周却挺直腰杆,大声道:我不爬!杀了我好了!”秦大爷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怕死吗?” 小周道:“小爷干的就是卖命的营生,秦南子!我要不了你的命,就让你把命要了去,天公地道!。我就是不爬!” 他本来嬉皮笑脸,现在鼻梁断了,满脸是血,五官都挤在了一起,神态却变得十分倨傲。
秦大爷笑了一声,说道:你带钱了吗?” 小周一愣,道:“什么?”秦大爷又道:“我不要你的命,你借些钱给我。”小周道:“我也不爬!!”秦大爷道:“也不要你爬。只是问你借些酒钱。”小周听了迟疑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袋钱,扔在桌上。
秦南子道:“你走吧。”小周转身大步就走,头也不回。秦南子又道:“你等一下。”小周立住脚跟,回头观看,神色丝毫不惧。
秦南子道:我来问你,我的刀法如何。 小周想了一想,道:“你的刀很奇怪,可是你的刀法很好。”秦南子又问道:“你见过沈玉侯的刀法,你觉得,我的刀法比他如何?”小周又想了好一会儿,似是在心中比较了半天,又道:“你们俩的刀法系出一门。他的刀法应该是得了门中真意”他看看秦南子手中刀又道:“而你的刀,已不是你门中的刀了,你的刀法也使得不对了?”秦南子道:“你是说我的刀使偏了?”小周道:“我说不太上来,不过,你的刀法运用,应该是你心里的真意。”
秦南子双目中精光一闪而过,道:“你走吧!”
小周道:“可是你打不过他。” 秦南子浓眉一轩,喝道:“为什么!!”
小周道:“如果他只有一支胳膊,他绝对不你的对手。”说罢转身走出门去,那门板只开一片,冷风如一片薄刃的纵刮进来,雪似乎下得愈加的紧了,秦南子呆呆坐在桌前,忽然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即高且尖,笑到后来又转低沉,竟似悲声,最后居然“呵呵呵”哭了出来,直哭得满面的眼泪鼻涕,前襟大麾上一塌糊涂。
姜伙计这才偷偷从后厨出来,心想今天真是倒了大霉,来了个凶煞,又送走一群恶神,他复又把门板上好,想偷偷溜回后厢时,听见秦南子哑着声音道:“酒钱拿去结了,再点一根蜡烛来。”桌上原来那根蜡烛,被赵爷金刀一分两段,还在桌板上歪歪斜斜地烧着。
姜伙计胡乱算了酒钱,又点过一支白烛,结结巴巴道:“客官,可要去客房里休息,热水活计都备好了”秦南子摇摇头道:“先不用,一会估计还有人要来。”姜伙计听了吓得脸惨白,我的妈呀啊,刚送走一批,要再来一批,这店还不给拆喽?!一溜烟跑回自己的厢房,一头钻进被窝里,大气也不敢出。
二 美人
夜晚中雪下更深,姜伙计只听见不住有树枝被雪压断,发出“咯吱,咯吱”声音,他心中害怕,翻来覆去,那能入睡,有时起来张望,还是只见秦南子一个人坐在桌前,早先烫给他两角酒似也没动。姜伙计百无聊赖,又蒙头挺尸,这次倒迷糊糊睡着了。
可睡不多一会儿,一声唤门传进他的耳朵里,他瞬时就醒了,睁开眼心想这声音怎么从前门一直透到我耳朵里的?是不是听差了?忽然又一声“开门----”这次他听得真切,那声柔若黄莺,娇滴滴,从前门传进来,又似一丝无形的线牵着,轻轻柔柔,直入人的心弦。姜伙计心道:“什么人的声音竟能这么好听?”他连忙起身,披上衣服,走到前门,又听见一声荡气回肠的娇唤“开门啊-----”
他心里不由怦怦乱跳,手忙脚乱地把门板下来,一个身影就闪进店来。
那人着了一件绯红色连头厚棉斗蓬,肩上身上也落了不少雪花,姜伙计伸手去弹,那人又闪身让开,斗蓬本来厚重,可是那人步子似乎轻若无物,竟像是飘了开去,轻轻在秦南子的桌前坐下。
秦南子低下头去,把酒倒进杯中,低头一点点吮。那人把头罩取下,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脸来,那脸也未可称有多绝色,可妙目流转之间,一片清亮的光的汪汪如盈,姜伙计看得痴了,心想,这女子为什么生得这好看,他看了这女子一眼,再看这酒店的桌,窗,门,竟有一种窗明几净,超尘脱俗的感觉。
这超凡出尘的少女,把这边荒一隅的酒店,也衬的不俗了。
少女轻轻唤了一声:二师兄,你到底回来了。
秦南子像是不敢看她,还是低头喝酒。
少女又道:“你十二年不见我的面,难见面了,如今见到了我,怎么看我一眼都不敢呢?”
秦南子抬着头,浓眉之下的深眼,倒变的深深不可触目
虞姬望着的他脸,十二年来如琐岁月如云一般一晃过来。
十二年前,他们三个还一个师门中的师兄师妹。她姓虞,名叫做嫣儿是师傅的养女,只有十四。师父是刀法名家,名冠沧州,一路三十六式的刀法,名头叫大碑书,招式取法都是古来英雄事迹,一套刀法使将开来,磅礴大气,金戈铿锵,好一似临碑书字般的银勾铁划。
师傅没有子女,就把他们三个视出己出,师兄妹三个也亲如同胞,沈玉侯是大师兄,秦南子是二师兄,虞嫣儿说是小师妹,其实也从来不在武功上用功,只是偶尔看着他们练刀练的有趣,才跟着学上一招半式。
当时她喜欢秦南子找过招,两三招间,就总是要用化自虞美人的招式“君王事败妾何辜”来试他,这一招是虞美人帐中舞剑最后一式,流云泄水式的刀意,她只求姿态好看,招式刀法火侯,全不讲究,秦南子只需用“霸王卸甲恸一歌”就可以轻轻破解了这柔若云卷的一刀。
往往试完了这几招,她就要笑:“霸王会唱垓下歌,所以虞美人在帐中,跳舞给他看,你会唱歌吗?”他不会唱歌,只会看着她笑。她又总是说:“若是霸王如你这样呆,虞美人死真是冤枉了。”
沈玉侯那时已登堂入室,学习师傅的独门刀法,每日总要和师傅在大堂之中闭门练上半天,每次下午才会出来,和他们说话,她见了大师兄,总是有意把他丢在一旁,缠着大师兄天南地北的说笑。沈玉侯能言善辨,一表人材,又多才风流,平素还喜欢嫁植花草,两人有时并肩逛街,有时摆弄花草,旁人眼里真是天造的一对壁人。不过他们有时也会来找他玩,秦南子不善言辞,常常是两人在头里边笑边说,他闷闷跟在后面。
她总爱回头笑他,看他一眼,回首又笑几声:“大师哥,你看这背后的呆头鹅”沈玉侯也笑,说嫣儿就会欺负二师兄老实。
后来师傅病重撒手人寰,不久,他与沈玉侯就翻了脸,二人在师傅墓前一场对决,沈玉侯把三十六式大碑刀使发了,刀刀都如沉若千斤的石碑,他还记着那天下着雨,师兄的脸被雨淋的又白又青,一对眼里全是吓人的杀意,他那里是大师兄的对手,不出三十合,他右臂就被沈玉侯一招“单于雪夜满弓刀”给生生绞断....
虞嫣儿道:“二师兄,你不掂记着我,我却还时时记得你,我记得,我十五岁生日那天,你和大师兄一起来给我贺诞,你这么闷的人,居然还送了我一件礼物,还怯生生说祝我厚福绵享,长命百岁,我是又惊又喜。”
秦南子听着,忆起自己是送过小师妹一件礼物,他记得一块逛街时,小师妹善爱看街边人吹糖人,看一会儿,又别过脸去不看,沈玉侯经常问,要不要买一个,小师妹说,你当我小孩子们,还要买糖人哄我?,话虽这么说,却又总是忍不住拔过头去看。
他于是买了一个,是个舞剑的虞姬,吹得很精致,他小心的用布包好,就在师妹生辰那天送去,他一句贺辞都说得结结巴巴。小师妹接过糖人,看着他笨嘴拙舌的样子,却没笑他,只是一对眼儿失神的望着他,直到手里的糖人都渐渐化了。这时沈玉侯进来,说了句:“好难看的糖人啊, 小师妹这才回过神,又是原来那副巧笑嫣然的样子,笑道:你说他送我的礼物难看,你又备了什么好东西?”沈玉侯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绣雕纹的红木盒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支镏金的凤凰簪子,簪子上一对凤凰于鸣欲飞,沈玉侯看着师妹,那目光火辣辣的。
那支簪现在正插在美人头上,鎏金点点,翠华摇摇,把这个虞美人衬得更加的雍容贵气,绝世卓然。
秦南子把眼睛闪开,道:我记得。我如何能忘了。”
虞嫣儿道:“二师兄,你记得什么?”
秦南子道:“我记得你骂我。”虞嫣儿“扑哧”一笑,道:“都这么大人了,还记小时候的仇。”秦南子缓缓道:“我记得有一次你同大师兄逛街回来,好像闹了脾气,就来找我,我那时正在练刀,“关公负臂倒卷旗”这一刀,总是练不到师傅所教的武圣自呤独秉超然绝逸,你这时闯过来,看了我练了一会儿,就冷笑道,二师兄,我你这一刀远远没有大师哥的火侯,如果和大师哥对阵,可能十合不到,就要被砍下一只胳膊。我便愣住了,不知如何回话,你又看着我,你那时的眼神好生奇怪,说不上是与我亲切到极点,还是恨我到极点.”
虞嫣儿脸上本是苍白的,此时更像是燃起了两朵白色的火,她的瞳仁倒越来越亮,低声道:“你还记得后来我又说了什么?
秦南子道:“我不会说话,只好呆呆站着,听见你说道,义父他年纪大了, 这几年好几次说,要把这大碑书刀法的独门秘要传你们哥俩,等你们功夫一成,他把本门的掌门传给你们其中一个,自己回乡养老。你怎么想? 我听了之后说,大师兄说我的刀法火侯还差几分,还不能贸然学入室的本门要决。你听了好像更加不高兴,冷笑道,我问你自己的想法,你推大师兄做甚?师门之中,难道什么事你都要大师兄来做主。
“我愣了一下,说,大师兄才俊超群,本就是门中出类拔粹的人物,我万万不能及,这掌门的位子自然是由他来做,师门中的事由他做主,也是应该的”这时我看见你眼圈忽然红了,目光像刀子一样盯着我,嘴里说 本门的事都由他来做主,你的事由他来做主,我的事呢?你也让他做我的主?我当时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也不知何回答,你就闹了,泪珠儿滚了出来,抬手打了我一拳,说,呆头鹅!呆头鹅,!话该一辈子被人欺负的呆头鹅!然后一路跑走了。”
虞嫣儿静静听秦南子说完,神色如痴,好像也沉浸入少年时的旧梦里,一会儿才开口说道:“过去十二年了,一眨眼式跟昨天式的,后来义父不在了,你也走了,这十二年来我时时梦回,也是想起过去师兄弟们相处无忧无虑的日子。”
秦南子冷哼一声:“沈夫人,多承掂记了。”
虞嫣儿闻言,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冷冷道:“二师兄,当年的事,你现在要给我个交待了。
她酒量不豪,空口一杯酒落肚,转眼双颊如酡,
三 昏灯
秦南子说,师妹,你记得师父平常最做些什么事?
她猛然之间想到,师傅,师傅最喜欢烧书。
师傅对家里的书,无论是诸子百家还是论语、道德经,都是。看了又烧,烧了又卖。
有一次元宵节,师父却把家里的书烧的一页不剩。脸上又这一悲一喜的泪光。接着徒弟们一起去观灯。师父大约是晚上多喝几杯,脚步有些飘乎,他正迷离于满眼花灯流彩溢光,开口就唱
秦南子就扶着师父,虞嫣儿和沈玉侯走得快了,就拉开距离。他正迷离于满眼花灯流彩溢光,
沈玉侯和虞嫣儿都听见,沈玉侯停住步子,回过身来,诧异地看着师父,
师父不睬他,晃晃身子大步而去,倒把沈玉侯撞了个踉跄,接着听着师傅一路歪歪斜一路唱着歌子:“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她吓坏了,赶紧追上去,晃过沈玉侯身边时,看见他一张英气的脸已变的铁青,两行细牙狠狠咬着....
她不明白,那时沈玉侯的表情为何如此的阴冷?
之后不久师傅就病了。
秦南子恍回神,说道:“师妹,你还记得师父生病时的样子吗?”
虞嫣儿想了想,咬牙道:“师傅病得好苦,开始好像只是寻常感冒,可是忽好忽坏,总是不能全愈,接着就渐渐身体倦怠,慢慢的,连床也起不来。”
秦南子道:“师父病了之后,开始只是大师兄援医煎药,后来师父渐渐不能起身了,便由我们三个轮流值夜看守,开始时师父说话时还清晰,后来渐渐神志也迷糊,话不成话,句不成句,可是有时他心里还是清楚的。”
虞嫣儿想到师父临终时瘦骨离支,每夜只是双目炯炯的看着屋宇,凑近问他有什么不舒服,他似乎想说什么,大口喘着气,浑身用力,可却又发不出一声,双颊深陷只张口呼气,不由心里一阵阵刺痛。
秦南子道:“我三个夜晚,迷迷糊糊中,看见师父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竖在那里了好一会儿,我每次起身问师父是要小解还是要水喝,师父只是摇头,我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不一会儿,他又吃力把手伸出来,竖在一旁。我开始也是浑然不解,第三次我仔细察看,发现师父是做一个手势。”
秦南子说着,左手伸到胸前,手掌竖起,食指和拇指捏一处,其余三指虚屈,有如佛陀的一个掂花指印。
虞嫣儿猛然醒起,有一天晚上,轮得她值夜,半睡半醒间,见得师父从被子挣扎出手来,一边大口吸着气,一边做就是如此一模一样的手势。此时她陡然忆起这个手势, 又仿佛回到了那个黑暗的夜晚,只有一盏如豆的昏灯,师父那双眼白亮亮的,那竖在空中的手,五指枯搞,灰白灰白,...
她心中突然忐忑了起来,听见秦南子又说道:“第二天,我就把这事告诉了大师兄,大师兄看了看我,问,你觉得师父是什么意思?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大师兄说,晚上我再看看。 那天晚上是大师兄值夜,我在厢房中歇息,不知为何总觉心惊肉跳,到半夜实在睡不着,于是就起身往师父的卧房来。”
“我走到门前,听见里先是“细细索索”的声音,像是有人翻什么东西,接着一声“扑通”,好像有人重重摔在了地下,我刚要推门,大师兄突然开门出来,还喝问了一声:“谁!”他素来好整洁,长袍总是一尘不染,可此时下摆灰灰的脏了一大片,脸上神色更是慌乱之极,他看见是我,呆了一下,这才说道:“二师弟,是你啊,师父不行了,你快进来看看!”我连忙进门去,看见师父直挺挺躺在床上,一只手紧紧握在身旁,另一只的狠命的纠在胸口,双眼圆睁,嘴巴张得大大,像是极是痛苦,正吸进最后一口气。我过去握住师父的手,他身子已然渐渐凉了。
“我顿时五内具焚,抱着师父的身子哭得昏天暗地,大师兄也陪着哭了一会儿,看我哭得起不得身,便道:你在这里守着师父,我去把小师妹叫来,接着转身出屋。
秦南子道:“下面的事,你也知道了。你过来看见师父也是放声大哭,我们三个一起守着师父的遗体直到天明。师父病重以后,寿材早早就预备下了,凌晨时分我们三就将师父匆匆盛殓了,后来三天,出殡,打蘸,下葬,守七,我们三人都在一起,几乎都没合过眼。直到头七过了,在灵堂中,大师兄点醒了我一件事。”
虞嫣儿听他如此说,便问道:“什么事?”
“大师兄给我们泡了一壶浓茶,他本来就喜欢培茶,种了两盆茶苗,秋来已烘为茶团,那天取了一半泡了。他一头泡茶,一头跟我说话:“师弟,你说师父的那个手势,我想明白了,这手势分明是佛陀的掂花笑语,想来师父一生正直,功德圆满,临终时有佛陀来接,他示意如此,就是自己必会往生极乐,叫我们不必过于伤怀了。”我知道他是出语安慰,可是见他摘茶,泡茶的样子,莫名觉得心中悚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怖。便推说倦了回房休息。,那一夜大约真是累了,一觉睡得十分香甜,日上三杆这才醒来。精神恢复之后,我回想当时情景,突然明白恐惧的原由到底是什么了?!”
虞嫣儿想着沈玉侯原来泡茶时的样子,姿态总是那么文雅俊秀,泡出来的茶那也是馨香色味具全,可是她的脸越来越白,心里也渐渐发毛,脊背一片冰凉。一股哨风从前门板的夹缝中窜了进来,带动桌上烛火,影影绰绰的闪烁了一下。
秦南子道:杀死师父的,正是沈玉侯!
虞嫣儿“啊”了一声,道:“你这么说,有什么根据?”秦南子道:“沈玉侯最喜培茶,他摘茶时的手势细腻灵巧,便似这般,用食指和拇指小心的从茶团上掐下一点茶叶,他跟我聊天时曾提过,人的手温对茶叶的品质大有影响,所以要尽量用两个手指,小心的掐下茶叶,另外三根手指,就是悬起,千万不能碰到茶叶,乍以一看,那手势就与佛陀掂花的样子一般无二/。” 虞嫣儿问道:”这与师父的死确又有什么关系?!”秦南子道:“我细细思索来,师父是练武之人,身子骨素来强健,怎么会没来由病得这么重,请来的大夫却又为何都说不出所以然来,吃了这么多药却总是不中用?想来想去,唯有一个可能,师父原来只是伤风不假,可是有人在他的药里添了虎狼之物,这才终究毒杀了他老人家!”
虞嫣儿道:“那药是你抓的,平素每日都是我煎给师父,有人要用毒,却如何有机会下手?”秦南子道:“他将药端入房内,然后再偷偷把毒物放进药碗,师父被他毒得说不出话来,可是却也看见他的暗中下毒的行径!他就是这般如泡茶一样,二指掐起毒物,三指悬起,十分文雅好看的把毒下在碗里.....可怜师父啊,老人家空有一腔的忿愤痛楚,可是说不出,作不得,就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那个禽兽不如的大弟子把一碗碗毒药灌入口里....”他越说越痛,双手拍着桌板“啪啪”做响,深眼之中泪水长流 :“我真是愚笨如猪狗啊!师父夜夜做这个手姿,就是向我苦告自己被人暗害,我居然浑然不察,让他老人家次次失望,最后绝望.....”
虞嫣儿也是泪珠滚滚,却又大声道:“你胡说!你胡说!我不信!这全是你的胡乱猜测!你到底有什么真凭实据?!”
秦南子苦笑一声,继续说道:“我当时虽然猜想到了这一点,自己心里惊怖莫名,可是也不敢再往下想,那一天我浑浑噩噩,出门散步,鬼使神差,竟走到了师父的墓上,你猜我看见谁?
虞嫣儿迟疑地道:“大师兄?”
秦南子道:“不错,我看见沈玉侯把师父的新坟扒开了,立身站在墓穴之中,一手拿着峁子,一手拿着木槌,正在凿师父的棺木!我大惊失色,叫道,大师兄,你做什么!。沈玉侯转过身来,眼中尽是狠毒之意。我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不由自主说道 大师兄,师父是被你害死的吗/?!他身子一抖,有如被电了一下,看着我,神情甚是决绝,接着几步过来,抽刀直取我的心窝!”
虞嫣儿如何不记得那天的情景,那一日有盖天遮幕的阴云,淋漓的雨水下得无休无止,她在灵堂前给师父继了三支香,等不来大师哥与二师哥,于是就打着伞出来找寻,走到师父墓边,天上雷鸣,一道闪电映得四野的煞白,眼见师父的新坟居然被扒开了,棺木裸露在外,而两位师兄就在墓前比拼,两个人的刀法都使到了性命交关之际,破空而来的刀风重若千斤,漫天的雨水被那刀刃压出一道道水花,如一波波白浪,雷霆万钧的迸裂四溅。
她大声叫道:“大师哥,二师哥,你们在干什么!!你们住手!!”喊得声音哑了,二人激斗正酣,那里理会得,又斗了十余招,沈玉侯的刀式陡然加快,比平素师父教得快了一倍,秦南子也只得勉力跟上,两把刀灵若如游龙,飘乎不定,迅捷无伦。一会儿,沈玉侯的刀势又缓了下来,却又灌满了劲力,每一刀横来,正如一块项大石碑拍来,秦南子此时刀势已全被沈玉侯挟制,他快时便只能跟着快,慢时只能跟着慢,他脸上神色越发悲怆,像是心中不住叫苦。
这沉重如山的刀意吞露了几下,沈玉侯的刀突然又快了起来,一招“单于大雪满弓刀”,刀走八方,一瞬间四面八方闪闪烁烁,仿若有无数金戈铁马,一起杀来!这一招杀意大炽,却又快如电击,秦南子刀已使慢了,这下那里招架得起,听他大吼一声,右肩血花四溅,那执刀的右臂已被绞脱了身体。
虞嫣儿也跟着尖叫了一声,这下两个人都听见,沈玉侯回头看着她,神色有些犹豫不定,秦南子半身都是血,左手从断臂那里取过刀来,还是恶狠狠的看着沈玉侯。她喊了一句什么,现在是记不清了,像是大师兄住手,还是二师兄快走?沈玉侯回首又是一刀,秦南子左手用刀架住 “呛铛”一声,单刀被削成两截。
沈玉侯突然又凝招不发,他是不是看见自己的眼神里那种绝望?虞嫣儿心里想到,她看见秦南子转身就走,沈玉侯向前走了几步,到底还是没有追出去,她自己还在冲着他们大喊大叫,喊得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了。
就在这暴雨瓢泼的一天里,这情若同胞的三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有的变深沉,有的变的悲伤,有的变得充满了仇与恨。
屋外一声“咯嚓”的巨响,像是屋外的树冠,有一只大枝被雪压断,扑落落坠在地下。虞嫣儿茫然回过神来,自己还是在这个风雪吹撼的小店之中,十二年思绪如飞,冥然消逝,眼前这物不是从前,人也不同了。
秦南子苦笑道:“那一场故事,沈玉侯是怎么跟你解释的?”虞嫣儿道:“他说,他说是你扒开师父的坟头的,在找什么东西,他过来问你,你就出刀相向,他说不知道你这是为什么”秦南子道:“你信他说的话?”虞嫣儿摇摇头。秦南子脸色缓了下来,又问道:“我说的话呢,你信吗?”
虞嫣儿没有回答,忽然伏案大恸,泣声道:“师父死得好苦啊!!!。”秦南子也没有言语只是盯着桌上摇弋不定的烛火。
四 残谱
待虞嫣儿哭声渐渐歇了,秦南子叹了一口气,吞吞吐吐的问道:“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吧?”
虞嫣儿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目光望着秦南子,那眼神就是一时像是亲近,一时又像是恨切,她缓缓道:“秦爷,多承你掂记了。”秦南子便一时说不出话来。
自己过得好不好呢?虞嫣儿自己心里思忖着,师父死了,大师兄和二师兄反目,二师兄断臂出走,她那时不过二八年华,自己的世界就仿若一瞬间就崩塌了,从此没了笑容,也没了快乐,连悲痛起来也似乎没力气去哭了,她只是把自己独自锁在一栋西院的小楼,每天不吃不睡,僵若木偶。沈玉侯就时时陪在楼下,每天叫她起床,给她送饮食,任她不理不睬,总是笑容满面,变着法儿讨她欢喜。她有时难过,蹙着眉尖,他也就陪着她难过,皱着眉头,有时她一日不餐,就看见沈玉侯看着一口未动的食盒,脸上全是心痛怜惜的颜色。
她心死了半年,沈玉侯就陪了她半年,直到她的心渐渐活了,先是会哭了,连哭了三天三夜,接着开始感觉这世上的冷与暖,感觉食物的可口和腻烦了,他就陪她一起在院里散步,有时她觉得身上倦怠,一个人练练刀法,沈玉侯也陪她练刀,她练到无趣处,沈玉侯就会突然一招君王事败妾何辜,用那漫卷舒缓的刀意去挽她的刀尖,于是她下意识的一招“霸王卸甲恸一歌”斜削他的右肩,于是沈玉侯会连退三步,装模做式的捂住右肩,又大声:”哎牙,哎牙,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啊!!”他有意尖着嗓子做出旦角那长长的拖腔。她被逗得“扑哧”一乐,那一刻,她再次学会了笑。后来练刀练到开心处,她就会有意的喝一声:“大师兄,君王事败妾何辜!”沈玉侯于是就如她所愿的一刀舒卷而来,她再一刀斜劈过去.,这时,.沈玉侯又不退开,不说话,只是用深不见底的瞳仁注视着她,那目光温若春水,真是什么东西都会被它溶化。
一年后她嫁了沈玉侯,她也只是个女人,没什么固执可以坚守到永久。婚后,沈玉侯买了四进的大宅,带她搬了进去,再后来沈玉侯的朋友渐渐多了,有江湖上的三教九流,更多却是豪门中朱衣公侯。她不知他在外面做得什么大生意,只知道他手面越来越阔绰,这家里渐渐雕梁画栋,入则仆从如云,出则名马香车。他也渐渐变了,不喜欢养花弄草了,那一盆盆长得好看茶苗还有很多叫不出名的花草一起埋了,她心里却总觉着不好,虽然这个长身玉立,英伟不凡的男人对自己很好,百依百顺,她有时也奇怪,觉得一辈子有夫如此,为何总是这么不满足?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半夜醒来,发现在沈玉侯不在枕边,她心里突然不安起来了,她走出内室,走到大堂,也没有发现丈夫的身影,她感到这几年心中一直埋藏着怀疑如火一样的烧了起来,沈玉侯总那是温良如玉,谦和有礼,可是他身上有种若隐若现,捉摸不定的古怪。
她走到花园的门口,发现木门虚掩着,听见有人在里粗声的喘气,她不敢推开院门,只是透过门缝小心地向里观瞧,发现沈玉侯拿着一柄单刀正在练功。他练了几路,又停了下来,一套刀法和师门的大碑书好像意思相近,又似是而非,一会儿沈玉侯又练了起来,刀路越练越快捷,越练越灵动,刀尖在月色下泛起的白光,一连串如玉带八方游走,接着她又看出不对了,沈玉侯右手执刀,刀意纵横来去,而他的左手却一动不动,练武功讲究腰马身形意,沈玉侯居然右半身趋步如飞 ,左半身子呆滞不动,这是如何诡异的一路刀法?
沈玉侯的刀越走越快,身子就越来越无法平衡,终于一个跌步倒在地上。他喘着粗气,把刀扔了,连连跺脚,接着无精打采地耷拉下头,呆呆的站着不动。忽然他咬牙,嘴里低低的吼着,像是在咒骂些什么,满院都回荡那切齿的喘息,他又回头,怨毒地目光向门这边看来,像是寻找东西,接着右手伸出,又像是抓住了空气里的什么,死命向后一扯。那动作极其怪异阴森。
她吓得浑身冷汗,掉头跑回内堂,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了,一会儿沈玉侯回来,小声问道:“师妹,师妹”她只是装睡不应,沈玉侯就躺下了睡了。
从此她开始惧怕身边这个男人,或许是因为那夜里,他那副磨牙吮血的神色,还有在空中那恶狠狠一抓....也许是因为,她无意间发现了,沈玉侯埋下那些花草中,有一株是花冠倒垂似钟,可以至人昏沉的蔓陀罗....
虞嫣儿想起这些往事,忽然间想透了其中一个隐秘的关节,开口道:“二师兄!你有一件事,一直在瞒我!”
秦南子道:“你说什么?”虞嫣儿道:“大师兄为何要去凿师父的棺木,你真的不知道?”秦南子只是沉呤不语,虞嫣儿惨然一笑,道:“你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那我就说于你听,二师兄,你还记得年年扫酒祭奠,我们要拜祖师爷的灵位吗?”秦南子点点头。虞嫣儿又道:“祖师爷的灵前,供着祖师爷画像,你还记得是什么形容吗。”秦南子回想来,供在灵位前的祖师爷的肖像,是一位竹冠道袍,面容清瞿的老人。虞嫣儿道:“每次看到祖师爷的模样,我心里就有一个老大的疑窦。本门的大碑书刀法,用的是单刀,可是祖师爷手上拿却是双刀,而且是一长一短。”秦南子缓缓道:“你倒是细心留意。”虞嫣儿接着说道:“我心中疑惑不解,于是就去追问师父,师父大约解说了一下,本门之中,除了大碑书刀法,快慢六字刀诀,还有一路不世的绝学,叫做春秋正奇刀。这一路刀法是用双刀来施展,右手是长刀,左手是短刀,长刀是大气纵横的堂堂王师,短刀是鬼神莫测的旁路奇兵,长刀是正,短刀是奇,长为刀法之显,短为刀法之藏,以显攻以藏蓄,以正战,以奇合,义战之理,所向披靡!二师兄,这路刀法,你可曾见识过?”秦南子依旧是沉默不言。
虞嫣儿幽幽道:“师兄,小妹想看看你现在用的刀。”
秦南子身子动了动,从怀中解下刀来,轻轻放桌上,那便是一柄从中而断的刀刃,刀身漆黑若炭,刀刃上那平平断开的茬口倒闪着锋利的光,烛光一映,恍然乌金。
他与沈玉侯在墓前决战,刀断臂折,他生性坚忍,在十二年间就凭这一柄断刀,练就一身惊世骇世的独臂刀法,打遍十三行省没有敌手,这才重回故地,以了却往日的恩仇。
虞嫣儿注视这短刀良久,方道:“好一柄诡逸奇突的兵刃,二师兄,你知道我为何说你瞒了我。因为你刚才说的话,我由着回忆了一下,发现有一处地方不对。”秦南子道:“什么地方不对?”虞嫣儿道:“当天夜里师父仙逝,我入门来,发现你在师父的遗体旁,似乎正握着师父的手。看见我和大师兄进来,这才慌忙把师父的手掖进被子里。”此语一出,秦南子的身子震一下。
“二师兄,我知道大师兄表面对师父恭顺,其实心中另有主意,师父何尝不在我面前说过,玉侯天赋聪慧,根骨奇佳,确是武学奇材,可是一个人若是太聪明了,往往志向眼界就过高了,这小小柴门之中,恐怕容他不下,他要是得授这一路绝逸超然的独门刀法,拿去争名逐利,为虎作猖,那可祸害甚重,这一路春秋刀法,本来师父是不想传给他的....二师兄,那刀谱,师傅给了你,是也不是?”
秦南子长长叹了一口气,“若说是师父给我的,确是他老人家亲,手,交,给我的”。最后几个字有意拖长音,说得十分缓慢。
“那一夜,沈玉侯去找你,我一个人守在师父身边,看着师父未能瞑目的眼珠,突然看见师父的左手突兀地伸在被子外面,手握成拳,中间像是紧紧攥着什么,我摸上去,发现师父手已经僵了,仍是死死攥着那物不放,我对师父说.师父啊,你还有什么事放不下啊,徒弟在这里,你都就交于徒弟吧。这句话一说完了,师父的手就软了,那团东西落在我的手里,我慢慢的展开,竟是一本刀谱,却从中裂成一半,另一半不知被谁撕去了!”
虞嫣儿突然想起,那个昏暗的夜里,沈玉侯切齿的喘息,他那一只伸在空中的手,那诡谲阴森的一抓,一扯....她浑身瑟瑟发抖,颤声道:“命!命!这刀谱到底该是你的。”
“我揣测沈玉侯那夜向师父抢夺刀谱,师父虽然已近弥留了,可是最后的一点意识仍是不肯将本门绝学交出,回光返照之际,他的左手死死攥住刀谱,沈玉侯一时焦急,用力过猛,竟将刀谱扯成了两半,随即就摔了一个跟头,把他的长袍都弄得染满了灰尘。他殚精竭虑,却只抢到半本刀谱,然而后来我们二人每时都与他近在咫尺,再无机会下手,他只好在师父下葬之后,又去偷偷的开坟凿棺。天可怜见,这刀谱已在我的手中,这十二年他想必日思夜想,嚼脐难悔,恨若癫狂了吧。”
虞嫣儿心里想到沈玉侯几次夜中去练刀,想必练得就是这春秋刀的残本,刀谱只剩下一半,就是他天纵聪明,这刀法又如何能练成呢?自是越练越是恼怒,越练越是悔恨当初,这心魔啊,一十二年来,莫非真把他折磨的有些疯狂了?
她想了一会儿,觉得这冥冥中恍惚真有某种天意,该得的,不该得的,就像这天上的雪一样,终究丝毫不差的落在每个人身上。她说道:“二师兄,你说了这么多往事,我知道你绝不会骗我,可我究竟想见一见这本刀谱,才能再无疑虑。”秦南子二话不说,从怀里取一个油纸包,小心解开,露出一本书页参差不齐残书,书脊延伸出几寸,就已被人扯断。虞嫣儿翻开残页,上面就是绘着一个个执刀的人形,样子十分生动,依稀可以看出本来是双手双刀,然而半页纸被撕断,这小人也从中而裂,只剩下左手的刀的架势。她一页一页仔细的看来,看了良久,这才合上残本。此时她再无疑问,师父的的确确是被沈玉侯害死的,而她,就嫁了这么个杀师灭父的仇人! 十二年啊,沈玉侯为这残本忧愤成狂,她也因为心中闪烁的疑窦终日不能安枕,原来时间还是掩盖不了一切,秦南子到底回来了,这个被仇恨熬炼成铁汉的男子,以独臂之躯,天残地缺之意练成了这半本刀谱,成了天下独步的断刀之客!
她想大哭一场,哭一下自己这十二年随风而逝的韶华,可是偏生一滴眼泪都落不来,只觉得脑中一阵阵的轰鸣,大悲,大恨,大悔,纷至沓来,好像要把自己的这躯壳灵魂,都轰成粉碎飞灰。
秦南子看她的身子摇摇欲坠,痛不欲生的样子,也不由伸手想扶,却又生生忍住了,十二年啊,心里的恨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再也无法憾动了。
虞嫣儿慢慢静了下来,又回复了原来卓然而立的美人样子,她看了看桌上的残烛,那烛火正挑起一个大大的灯花,于是她就从头摘下那枚凤凰于飞的簪子去挑。
她的出手很慢,慢得好像停在了半空,然而那细细的簪子上迸发出凌厉逼人的刀意,秦南子吃了一惊,左手取了一根筷子子,在桌上拍折了,用那短的一截,也去挑上烛上的灯花,二人的手都停在半空中, 短箸与金簪相距只有寸许,却似永远不会碰上,两物件都在慢慢的向烛火靠近,可是每近一分,两人的手就好像重了一千斤,怎么也靠不过去。
虞嫣儿的额上渐渐有汗滚落,她的簪子上刀意有若游虹,翱翔于天,骄骄不群,而秦南子的短箸上的刀意却奇兵叠起,附骥于后,纠缠绞杀,她的簪子离烛火只差那半分了,可这半分有如天堑,无论如何也逾越不去。
秦南子的短箸逼了过来,虞嫣儿的簪子已临死地,百无生路,她忽然清喝一声:“中!”
她左手也取下一支筷子,如伏兵奇袭,直刺秦南子的手腕,秦南子促不及防,“|啪”手中的筷子被她打落。那灯花这时蓦地炸开,一团白光一闪而灭,照见这两个人的脸上全是绝望之色。
虞嫣儿冲着秦南子摇了摇头,道:“二师兄,你死心了罢?”秦南子吃力地道:“明知不可为,我也要勉力一试。”虞嫣儿笑得更是惨淡,她从斗蓬中取一个包袱,放在桌上,说道:“二师兄,你身上的银钱估计不多,既然还要在这里盘恒几日,小妹准备了些盘缠,你权且留着用吧。”
秦南子没有推辞,缓缓道:“你也该回去了,他想必等急了。”虞嫣儿身子更是摇晃如烛,她一步走到秦南子身旁,忽然扇了他一耳光,,大声道:“你既然走了!为何要回来!你既然走了,为何要回来!”又扇了几耳光,她痛哭失声,手也软了下来,呜咽的道:“你怎么才回来啊,你怎么才回来啊,”声气越来越小,最终说道:“我已经给他生了一对儿女.....”
秦南子的身形如山,他的心也如山般的坚毅,可是那一阵阵的悲呜胀得他胸膛欲裂,人生中几时走,几时留,与人有恩,与人仇,何尝能如人意?天意搬弄造华,人所能感的不过雨打流年,月缺花飞。
夜带刀
虞嫣儿缓缓起身,她妆饰得姣好的脸,已被泪水弄得粉黛斑斑,转身却向在后厢站了半宿的姜伙计走去。姜伙计在旁,把这一个奇异惊悚的故事听完,早已呆立不动,只看见虞嫣儿走到面前,她脸虽然已是粉黛糊涂,可那美,更是动人心魄,她面容中那种恨意绝绝的神色,直叫人如醉如痴,目眩心迷。
虞嫣儿幽幽道:“我师兄醉了,烦你多照顾,我来时骑的马,劳你帮我牵来。”
姜伙计应声向外就走,可中间还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个伤心欲绝的美人,走到门口时,他看见虞嫣儿斜掌为刀轻舒漫卷,秦南左掌横出,正远远拟劈虞嫣儿的右肩,二人的脸上居然是都痴痴的笑容。他心中一阵子难过,知道两个人是在回忆那不可能再回来的少年无猜的日子。
他走出门去,雪已略小了些,他从棚中把马牵来,走回院中,见虞嫣儿立在雪地里,雪映的一院之地亮如白银,虞嫣儿一动不动,风把她红色的斗蓬轻轻吹动,直如一枝迎风的摇弋的芍药。
她左手拿了一根筷子,一会横,一会竖,一会挥,一会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用心背诵什么。看见马被牵来,她手中依然不歇,一步,一步,极其小心的走到马旁。
她在马前立了良久,才把筷子扔掉,踹镫上马,一鞭子“驾!”,单人独骑向天之地茫茫一线奔去。
姜伙计回到店内,看见秦南子还在酒桌前呆呆出神,手中拿着一枚折下的短箸,也是横来竖去,像苦苦思索着着一个解答,他叹了一口气,走过说道:“秦爷,天要亮了。”秦南子这才恍过神来,哦了一声,然后从怀中取出两吊钱,道:“你替我去镇上买些银烛供纸,再替我雇一辆马车来。”姜伙计答应下来,待天色渐亮,就出门去办,他办事利落,只半个时辰,就买了一大包纸钱一对银烛,又吆喝了一辆单驾的马车停在院里。
秦南子又叫他烧水,用热水仔细的洗了脸,看上去精神焕然一新,这才出得门来,看到马车,问道:“车把式人呢?”却见姜伙计提了一根马鞭过来,道:“秦爷,我车把式也来得,不用另雇了。”秦南子笑道:“这倒省了钱了。”跳上车钻进车厢,姜伙记坐在辕旁,马鞭旋起打了个响亮的鞭花,马车就出辕门而去。
秦南子叫他驱车去镇东一处荒岗,他置办了这许多供物,大约也知道要去做什么,一路驱车飞驰,秦南子只是斜倚在车厢角落,还是默默想着心事,车走了六七里路,忽间姜伙计听见车后首一声呼哨,两人两骑从车旁飞奔而过,又走了一会,又是两骑经过,他回头看时,见到还有十余骑勒马踹蹬,不紧不慢的地跟在后面,这一干人皆是劲装裹扎,怀揣兵刃,身高臂长的壮汉。接着前面四骑又拔转回来,只在马车前后迂回。
姜伙计心跳如鼓,手心里全是汗水,硬着头皮继续驾车,还好这十余骑虽然来回巡弋,可却都未有不轨之举,最后渐渐落在后面。又走了一里进地,眼前地势渐高,赫然出一条灰白小径,小径两旁种了几株松柏,隐隐可以见到一个修缮得十分肃穆的墓拢。秦南子叫停了车,拎着贡纸跳下车来,向坟墓走过去,这时,远远跟着的十余骑人马渐渐聚拢过来。
秦南子视而不见,走到墓碑前面,那墓碑用上好的汉白玉石刻就,一行虬劲地黑字,先师关寿亭之墓,他随手把贡纸放在一边,用手指去摸那碑上的笔划,直摸到落款处,不肖弟子,沈玉侯,虞嫣儿,敬立,那墓碑甚新,像是不久重塑过。那后面的十余骑勒动马头,马鼻喷着团团白气,马上人杀气腾腾,他们绕过马车,一点点小心的向秦南子接近。
秦南子转目看墓碑旁的一株新松,那松枝被不少冰雪压弯,雪被日头一暖,又化了,结了几根长长冰凌,秦南子伸挟住一根,头也不回,挥手撒出,那冰棱翻着跟头跌出去,却发”呼的一声长啸,声势若金刃破风,十余骑当中一骑前蹄高高撅起,一声惨呜,把骑手都掀在了地下,冰块在马头上弹了一下,方向一变,去势不减,“卟”又中一头 ,那马双蹄一伏,背上那人“哎唷”一跟头又摔在马前。待看时,一匹马脑浆迸裂,另一匹马双蹄皆折。两骑一毙,众马惊惶,“嘶嘶,哦哦”四散乱跑,骑手们连连喝骂,好不容易才喝止。
秦南子依然不回头,口中骂道:“要打赏的留下,我也给他烧一份纸钱!不想要钱的滚!”马上那些汉子交换一下眼色,勒马远远退了开去,却始终不愿离去。
秦南子也不去再管,他取出银烛供在师父墓前,又把纸钱一火而焚,给师父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后,抽那一柄断刀,在落款之处又刻下秦南子三个字,他未曾读书,识字不多,这三个字刻得十分难看,歪歪斜斜,笔划如戟。
秦南子舒了一口气,跳上车,道:“回去罢!”这次却换做他来驾车,叫姜伙计坐进车厢,他分明是个生手,左手驾辕,更加不便,一驾车被他驱得左冲又突,吓得姜伙计呼喝连连,那些跟来的骑手本来守在道旁,不防这一驾大车唐突颠沛而来,又是一阵人喝马嘶,又有几个人仰马翻,秦南子瞅见不由哈哈大笑。
回到店中,秦南子的神情看上去轻松多了,又吃了几个馒头,就回房休息,片刻间鼾声大作,睡得深沉。
接下几日便皆无事,秦南子每天都是睡到日上三杆,在店中也不出去。本来小年过了,各色的老客也该回头了,而这次十分奇怪,店中除了秦南子,居然一个客人也未上门,姜伙计只是天天给他热酒下面,活计倒也轻松,堪堪到了第三日上,秦南子起了个大早,叫姜伙计烧水沐浴,洗罢了澡,他把虞嫣儿送的包裹放在桌上,从中取出几块碎银,对姜伙计道:“你去买一腔羊,一腔猪,烧熟了上桌,再买上好的花雕十斤,温好待用。”姜伙计脑中嗡一下,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乱跳,知道该来终需要来,这一关卡到底躲不过去。他拿着银子出门去办货,感觉这镇上行客比往年少了不少,而更多控弦持剑的眼神在暗的打量着他。
他忙活了半天,把一应肉食全都摆上桌,又把花雕温在蒸锅里,此时已是傍晚,秦南子坐在桌前,自顾自扯了一条羊腿下来大嚼,吃得满头是汗,酒却一口没动。天色渐渐暗了,没有雪下来,可是西风卷着树丫吱吱做响,这腊月冬天早来的夜,如同非来不可的梦魇,任谁也逃脱不去。
夜色如一片乌云轻轻降下,桌上一支牛油大烛烧得烈烈做声,一直等到三更时分,姜伙计心中暗自侥幸,想着或许那正主今夜不会来了,他目光向秦南子望去,见他坐在桌边,面沉如水。
三更将尽,忽然间那店窗外闪起一朵红云,红彤彤暖意从窗纸透了进来,接着十数声马嘶在门前一起响起,又一起噤声不鸣,只听得马蹄在泥里乱踏。秦南子道;”开门吧。”姜伙计倒吸一口冷气,硬头皮向走到门前,把门板下下,抬眼看时,吓得一跌,十名劲装汉子骑着高头大马,齐齐如插稻般立在滴水檐下,每个人手里挑着一支明晃晃的红色灯笼,灯笼上都写着一个沈字。姜伙计吓得腿软,一跌着就要摔在泥里,忽然有人一抄手,轻轻把他扶正。
那人道:“店家,孩子们就会抖威风,倒吓着你了,你不要在意。”姜伙计抬眼去看,那人凤目长眉,生得英俊神逸,他的声音温润,既不显的自矜孤傲,也不像是故做谦和,听在人耳中十分舒服受用。
那人又道:“我师弟在里面吧,你领我进去。”说罢抬步欲入。那十余名汉子见状纷纷翻身下马,也向店中走来,那人回过头来斥道:“回去!谁要你们跟来!!”汉子们立住身形,有些踌躇。那人喝道:“怎么,不听话了吗!!都给我上马去!”汉子们不敢违拗,又翻身上鞍,可还是勒着马头,在店口徘徊打转,那人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一击打在马臀上,那树权甚是细小,可一击之力竟将马股上打出一道深痕,马负痛惨嘶,带着骑士歪歪斜斜飞奔而去,那人口中道:“回去!回去!回去!回去!.....”连击十余下,院中十数骑便前后仰头狼狈而出。
那人见到他们去远了,把树枝扔掉,取出手巾拭了拭手,这时又一个童声响起:“主人,你进这店里,会有危险吗?”那人回过头,看着院中独影而立的一个总角童子,说:“我跟我师弟说一会儿话,你说有没有危险?”那童子莫约八九岁年纪,生得粉琢玉雕一般,腰里系着一把短剑,背上背着一口单刀。
那童子道:”有人说,这个人是个大恶人。”沈玉侯的脸上似乎有一丝阴影掠过,叹了口气道:“我们俩个,若有一个是恶人,那绝对不是他....”童子身形动了动道:“对主人不利,就是恶人,对主人有利,就是好人!”沈玉侯摇摇头,没有说话,一会又道:“把刀给我,你回去吧。”那童子就从背上解下刀来,双手呈上,那刀身窄长,没有着鞘,刃上青光流动,像一片轻薄的叶子。沈玉侯把刀系在腰间,忽然蹲下身去,捏了捏那童子的粉脸,轻声道:“你回去跟嫣儿说一声,不用等我了,自己先休息。”童子对他的话莫不遵从,一个转身迎着西风精神抖擞大步流星而去。
沈玉侯走进客店,看见秦南子坐在桌前,独臂寥然,眼中悲欣交集,他坐在对首,十分潇洒倜傥地把头巾向后一甩,说道:”师弟,别来无恙?”
秦南子道:“师兄,你老了。”沈玉侯不妨他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由愣住,一会儿才道:“大家都老了,来喝酒吧。”姜伙计便将烫好的花雕倾了一盆,端来席上,替他们舀了数碗。二人碗到酒干,却也不语言,直喝到酒有八分残了。沈玉侯先停碗不喝,从怀中摸出一个银锭,放在桌上,对姜伙计道:“店家,这顿酒我请师弟喝,我和师弟还有几句要紧话要说,你远远的请了吧。”秦南子道:“这位店家这几天对我照顾甚恭,也不必让他走了,这件故事,我想最好能有个见证。” 又对姜伙计道:“你站远些。”姜伙计慌忙跑后厢缩下身子。
沈玉侯叹了口气,又端起一碗酒道:“师弟,此事真的不能善罢吗?”秦南子不由一笑,“师兄,你居然把我逗乐了。”他开始看见沈玉侯一步踏进店来,悲喜纷涌,瞬间有些恍惚,就好像那一步踏过了一个隔世式的,十二年了,他俩之间,还有什么能走回去的路呢?
沈玉侯点点头,也不说话,就举起碗来,道:“请”秦南子也道:“请!”
姜伙计躲在厢下,看二人皆举起酒碗来,仰头一饮而尽,知道他们师兄弟的情分,也到此尽了。 酒碗被扔在地下,沈玉侯就先出了刀,他的刀轻薄的像一枚叶子,一卷一扫,竟又化成了一根轻乎飘动的羽毛,秦南子手中乌金式的断刀,大成若缺,挥斥方遒,只在身前身后一点,一捺,写字一般,就逼得沈玉侯的刀路行不下去,十余合一过,沈玉侯那万古凌宵一羽毛的刀意,越发的轻盈飘逸,一根羽毛又好似幻化成了无数根羽毛,又似一片片的雪,将秦南子的全身笼住,秦南子的那一点,一捺,还是凝重古朴,从容不迫,恍若那迎面来的真是千百片雪花,他的刀,也不会漏下一片,又斗了一会儿,沈玉侯的刀每飘一下,便带出一阵罡风,秦南子的刀的每动一寸,竟也发出一声轰鸣。渐渐的,秦南子的刀开始使得快了,沈玉侯的“羽毛”在重压之下,似乎飘不起来了,无数片羽毛拢成如练的刀光,守住门户。
姜伙计眼里,二人的距离慢慢分开,秦南子的断刀使用越发的穷奇险峻,瞻之在前,乎之在后,诡异难测,变化无方,他的人离着沈玉侯还很远,沈玉却不住的倒退,此时两把刀再也没有碰过,沈玉侯的刀意,有时轻如鸿毛,有时重若石碑,却只是用刀将周身的要害的护住,仿若那秦南子隔了数丈的一点,一捺,都会刺在他身上一般。
此时姜伙计也看出,沈玉侯已是左支右拙,尽落下风,忽然间,沈玉侯的刀尖一抖,使出别一路,大气恢宏,淋漓洒脱的刀法来,秦南子吃了一惊,封刀自守,二人的刀瞬间“乒乒乓乓”!连碰数下,火星飞溅。沈玉侯忽然把刀转背身后,身子怪异地一伏,忽然左手向前一抄,手中多出一柄短刀,直刺秦南子的胸口 这一下端得诡戾绝伦,秦南子一个倒纵,堪堪避开,沈玉侯右手转过刀来,揉身再袭,他右手刀势此时白瀑天来一般磅礴飞泄,左手刀则妖异怪诞,摇左弋右,两柄刀合壁天衣无缝,刀光凛厉,白刃翻飞,一瞬间将秦南子打得连连倒退,沈玉侯步法也变得飘乎不定,时而信步游缰,时而又踉跄跌步,好似是一个浪荡形骸的文人把一篇文字写到精采处的酣畅如意。
|“春秋正奇刀!”姜伙计看着,心中如电闪雷鸣一样轰过,他忆起那天夜里,两个人在桌上挑灯,忆起虞嫣儿走出门去时,手中的筷子,口中的背诵,还有她伤心欲绝一声:”我已给他生了一对儿女了....”她倒底是一个女人,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沈玉侯的右手刀如夫子的春秋笔意压着秦南子断刀无法拖展,他左手短刀如斧如凿,直袭秦南子的右肩,秦南子已临死地,这一招本来避无可避,他的大麾却飞卷而起,把沈玉侯手腕扫了一下,这一招是秦南子为防敌手攻他残疾练就的绝技,沈玉侯顿觉手腕生疼,他冷哼了一声,辙招再发,而眼前烛光忽然一闪,屋子里光影杳然而灭。
原来秦南子的大麾扫过沈玉侯的手腕,又扫灭了桌上的牛烛,屋子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二人立刻凝招不发,屏息凝神。如此寂静了良久,有人换气喘息了一下,刀光乍起,“怦怦怦”十余招的快刀相击,然后又是静得落针可闻。二人皆凝神聆听对方呼吸,倾俄,不约而同又是一阵火电光火蛇的对拼,这一路刀法叫“哥舒束甲夜带刀”就是在视野不清时,全靠听觉使用的刀技。
沈玉侯连攻几轮,听得秦南子换气之间的间隙越来越短,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不由亢奋起来,眼前虽然一片昏暗,可师父的脸,虞嫣儿的脸,在冥冥中换来换去,十二年的苦心经营,十二年的殚精竭虑,今天终于可以了结了,他心想:”等我了杀了二师弟,就回家去,封刀归隐,这几年我赚下家产足够我和嫣儿富贵一世了,她大约会恨我,不过没关系,大不了我日日服软做小的哄她,她自是慢慢会回心转意来的,她不看我的面,也要看孩子的份上,不然为什么她自愿把二师弟的残谱背下来给我?是了,我以后再也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了,我还要茹素,还要礼佛,忏悔过去....”
他越想越是兴奋,一脸英俊脸上狰狞四布,双刀更加狠毒凛利,若癫若狂....
忽然,他耳边听见细若蚊蚁的一声:“大师兄,君王事败妾何辜。”他不由心思一乱,十二年潜移默化的积习涌上心头,他左手奇刀还在突刺,右手的正刀不由一偏,鬼使神差的按 “君王事败妾何辜”的路数,轻舒漫卷了起来。
一瞬间,他知道自己的刀使错了,不仅刀使错了,他也想错了。
他这正奇刀法本来天衣无缝,可是此时刀路一错,一个破绽就露了出来,这破绽梢纵即逝,间不容发之际,秦南子的断刀从间隙中刺了进来,那刀势在他眼中熟悉无比,正是“霸王卸甲恸一哭”!
尾声
“扑棱”!桌上像是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下,又滚了一几下。接着有人点起了蜡烛,烛光映亮了沈玉侯那张惊疑不定的脸,他半个身子被血染红,一条右臂软软瘫在一边,而秦南子的断刀就堑在他的断臂之上,秦南子坐了下来,倒了一碗酒,推到他面前。
沈玉侯没有看他,回头盯着窗外,窗外夜色正浓,是天亮之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那有半个人影,他一对眼迷离闪烁,好像思索一个很长的问题到了尽头,一会儿,他长长叹了口气,仲怔地自言自语:“师妹,师妹,我也没有看透你,你,真是用心良苦。”接着他端起酒碗,满满一饮而尽,说道:“好好,十二年来,我夜夜睡不好,今夜可以睡一个好觉了”说罢,左手拿起短刀,深深刺进心窝,身子仆在桌上,一动不动。
秦南子看着死去的沈玉侯,他前额的顶发乌黑油亮,可两鬓已有数十根白发,星星如霜,眼角已有了一条条细纹,他真的老了很多了,而自己呢?
自己曾无数次想像自己得报大仇之后的快意,可这么沉重如山的积郁飞散而去之后,他却只感到空落落的,十二年青丝白发,仇恨一了,这身子里还能剩下什么?
他踏步走出门去,看着院中一切,天色渐渐有些亮了,隐隐还是有些雪花下落,地上的旧雪,又蒙上一层新霜,却有一对浅浅足印,由院中一直拖逦到远方。他不由痴了。
姜伙计从后厢走了出来,他看到桌上那个虞嫣儿送来的包袱已然散了,几十个银锭散了一桌,还有一个雕文锦绣小盒子落在了桌脚,那盒子开着口,露出一个斑驳涂弥,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糖人。
秦南子站在风中踌躇不动,他心想着:“我杀了她的丈夫,杀了她孩子的父亲,我还有脸去找她吗?”面前有一枝断落的树丫,横硕在地,上面还有几十片残叶,他看着那一片,一片的叶子,心中就是反复想着,去找她,还是不去找她?,去找她,还是不去找她?
天上的雪就要下到尽头了,这个故事也要写到尽头了,那个汉子还在痴痴喃喃自语,任如刀的寒风把他吹得鬓发凌乱,衣袂如飞。
(仅以此文纪念邵逸夫先生,向邵氏影业旗下的无数优秀武侠影片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