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一个闽地小镇。四五月间的田埂与小河沟边,常常生长一种我们叫做「蛇泡」的矮小野莓,浆汁充盈,酸甜可口。
长辈警告,这是蛇虫的最爱,上边沾有它们的毒涎。可是那个年岁的小小孩童,在食物面前往往既无抵抗力,又极其无畏。讲究的,作势在泉水中洗上一洗;大部分孩子都只会在下咽之前,将它捏在指尖,张大嘴巴,「哈」上两口气。
哈气这个仪式在熊孩子界流传甚广,据说可以除去蛇泡上的毒性。哈完那两口气,便觉万事大吉,肆无忌惮地塞入口中爆浆,满足感四溢。
五月初在杭州西溪湿地转悠时,我和儿子在野地里发现了一丛覆盆子,蛇泡的亲戚。尽管自己也食指大动,但思虑再三,还是没有递给口水横流的他。
在他面前,我终于也成为了谨小慎微的「长辈」。从前对自然的毫无戒备,那种哈两口气便能百无禁忌的天真信任,已经消失殆尽。
六一在望,想起这件事。想起那些年月里,我和小伙伴们好像蝗虫一样,相逐飞步碧山头,将所有看起来能吃或者不能吃的野果一一消灭的镜头。
· 1 · 赤 楠
在故乡,我们叫它「紫林子」。未熟时,赤楠的果实是红色的,生涩难咽。熟透之后就变成紫黑色,只要往嘴里塞过第一把,体会过清甜微酸的汁液「噗」的一声在嘴里溅开的感觉,你就没可能停得下来。
赤楠的果浆颜色极深,多吃几颗,从嘴唇、舌头到牙齿都会是紫黑色的。所以,判断它是否到了成熟的季节,并不需要上山——当你发现开始有小伙伴在咧嘴笑时露出满口黑牙,就可以下手了。
那时候漫山都是一串串紫得发黑的沉甸甸的果子,漫山都是奔跑的小孩,连仍带红色的果子也不放过。
· 2 · 映山红
从前清明的时候,总要跟家人一起去扫墓。
先人们大多葬在深山里。沿途跋山涉水,伐草开路,是一件颇费心力的事。但是对于年纪尚幼的我们,心下想得更多的却是终于能够名正言顺地出去野游。
记得有一年清明,风清日丽,山谷里一大片一大片夺目的红,都是开得正艳的映山红。我和长我两岁的表哥一起跑在所有人的前边,挑那些向阳的映山红来嚼,觉得是世间最美妙的食物。
· 3 · 枳椇子
一种吃果柄不吃果实的神奇野物。我们管它叫「鸡爪梨」、「纠结屎」。因为形状像卐,所以又称万字果。
未经霜冻的枳椇子常常很涩,麻嘴。但是被霜「压」过之后,涩味尽去,甘甜无比。所以,即使它生长在对孩子来说异常高伟的乔木之上,也断难躲过猴子一样的我们的魔爪。
· 4 · 金樱子
挂果之前开着巴掌大的白花,既美,且香。但从枝条到花萼,周身都是尖锐的硬刺,极不友好。
金樱子的果实同样细刺密布,需要小心揉搓之后,才能下嘴。果壳里边满满的都是籽,只能吃外边这层薄薄的果皮。薄皮倒是甜丝丝的,但水分极少,嚼完还得吐掉一嘴的渣。
但是,然而,即便看上去如此缺乏吸引力,吃红了眼的我们却仍会不辞劳苦,不畏艰险,吃到为止,所以金樱子,你又何苦戒备森严呢。
· 5 · 桑 葚
现在想起来,那时确实没有其他宠物,几乎每个小孩都用文具盒养了蚕。
我花了几分钱买到几十个蚕卵,还在自己屋后移栽了株小桑树。但很快我就发现桑叶供应完全跟不上小蚕们成长的速度,我甚至认为自己能看见他们饿得两眼发黑的样子。
想过很多办法,比如喂一些我认为营养结构近似桑叶的植物,试图改变蚕的饮食习惯。结果,因为吃了地锦草,一种掐断茎杆便会流出奶状汁液的小草,一些可怜的试验品纷纷腹泻而死。
后来走投无路,只好与一个家中院里种有老桑树的同学商量。对方也不含糊,扬言要我拿自家鸡蛋交换桑叶,我竟然可耻地答应了。从此每天偷家里的走地泥丸土鸡蛋去换一打桑叶。
这种不平等交易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月,直到有一次,放在书包里的鸡蛋不小心磕破,蛋清蛋黄四溢,事情才终于败露。
跟桑叶一样,桑葚也是用鸡蛋换的。交了鸡蛋费之后,我就被允许爬上那棵会下蛋的老桑树,自己摘桑椹吃。吃完带着满嘴的紫红色去上学,不时舔舔牙齿,觉得还是甜丝丝的。
· 6 · 美人蕉
花期一到,我们就会沿路揪下美人蕉的花萼,只为吮吸那里边一点甜丝丝的花蜜。
· 7 · 扛板归
因为叶片背面和藤茎都生满了倒刺,所以又叫蛇不过。
林间地头常有扛板归。三角形的叶片,吃起来略有些酸,回甘,刺也不扎嘴,是口渴时野外生津的好物。
· 8 · 盐肤木
一种略带酸咸的果子,口感其实一般,但因为果核、树干都会析出一层薄薄的盐,风味独特。
据说小动物们常会舔食盐肤木的干皮,以补充生理所需。
· 9 · 野板栗
熟透了的野板栗会从高大的板栗树上掉落地面,自行炸开,有时正好砸在树下捡拾板栗的小孩头上,林子里到处都是赖着不走的嗷嗷惨叫。
生板栗不大好剥,胜在口感生脆,味道清甜。如果忍得住,可以捡回家放上一段时间,等水分稍减,吃起来虽然更韧,但极为甘甜。
···
在整理这些镜头的过程中,最有成就感的事,其实是将那些原本只以方言存储在记忆里的山林野物,还原至植物学图谱之中,继而因此发现,原来有那么多人跟你拥有过同样的舌尖往事。
如今生鲜供应发达,物资丰裕,你大概只需要知道怎样看购买点评,就能选到好吃的水果。而果实们呢,也越来越像、或者说已经是生产线上标准化的产品,就如一支铅笔。
这是时代使然,无意褒贬。我想说的只是,尽管一切可控的种植养殖会减少许多风险,但同时也使我们失去了与大自然的连接,那种被馈赠感。
所以,在六一这天,我怀念的与其说是这些食物,不如说是怀念我们与大自然之间曾经拥有过的那样亲密的关系,如鸟兽一般相存相生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