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慌失措。我的思绪在愤恨的迷雾中疯狂又狂热地徘徊。那状态就像做梦一般,就好像那种歇斯底里让我从五分钟前还需要相信的虚构中解脱了出来。
但他凝视的眼神意味深长,他不再直视我,让我觉得路上出现了一个岔路口,我走了一条路,而他走了另一条路。那晚之后,对于是去是留我再无疑问。就好像我们正生活在未来,而我早已离开。
现在回想起那个夜晚,我不会想到那条黑暗的公路,也不会想到躺在血泊中的哥哥。我想到的是候诊室冰蓝色的沙发和苍白的墙壁。我闻得到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听得见塑料钟表的嘀嗒声。——我也曾长时间闻过医院里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听得见深夜父亲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床的咯吱声。
我试着想象未来,用教授、作业、教室来填充它,但我的大脑无法召唤出那些事物。我的想象中曾经没有未来。只到新年夜,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元旦那天,母亲开车送我去往新生活。我没带多少东西:一打自制桃罐头、床上用品、一塑料袋衣服。车子沿州际高速公路疾驰而下时,我望着支离破碎的风景,贝尔河山脉连绵起伏的黑色群峰逐渐被棱角分明的落基山脉所取代。大学坐落在瓦萨奇山脉的中心地带,那里的白色山峦拔地而起。它们很美,但在我看来,它们的美丽咄咄逼人,令人生畏。我的公寓位于校园南部一英里处,有一间厨房、一间起居室和三间小卧室。同住的女生——我知道会是女生,因为杨百翰大学的所有公寓都按性别划分——度圣诞假尚未返回。我从车里拿出全部家当仅用了几分钟。我和母亲在厨房局促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与我拥抱道别,开车离去。我独自一人在安静的公寓里待了三天。不过它并不安静。没有一个地方是安静的。我从未在一座城市里待过几个小时,我发现自己无力抵御不断袭来的奇怪噪音。人行道信号的吱喳声,警笛的尖叫声,气闸的嘶嘶声,甚至漫步在人行道上的行人的闲聊声——每一个声响都逃不过我的耳朵。我的耳朵,习惯了山间的寂静,被这些声音折磨得痛苦不堪。
一片寂静。不是突然安静下来,也不是没有了噪音,而是彻底的死寂。没有书页翻动,也没有铅笔划擦。——回想我高中三年的时光,正是再现了那些恐怖的场景!
我等了一个星期的考试结果,在此期间我两次梦见肖恩,梦见我发现他躺在柏油路上生命垂危,梦见我把他翻过身,看见他的脸被鲜血染红。我悬浮在对过去和未来的双重恐惧中,我将这个梦写进了日记。接下来我写道: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小时候不被允许接受良好的教育。我没有解释为什么这么写,就好像两者之间的关联显而易见。
几天后考试结果出来了。我没有通过。——我也常常幻想过每一次的考试都能顺利通过,结果却总是不尽如人意。
死亡的气味强烈而恶臭,像一拳打在肠子上,令人作呕。
自从因为录像机的事爸爸朝我大吼大叫后,我和他就再没说过话。我能感觉到他试图支持我,但我不能向他承认自己的失败。我想告诉他一切都很顺利,想象自己对他说:这里的生活易如反掌。“不太好,”我说,“我没想到会这么难。”电话那头一阵沉默,我想象父亲严肃的表情变得僵硬。我等待着想象中他正酝酿的一击,但只有一个平静的声音说:“会没事的,宝贝。”“不会的,”我说,“我拿不到奖学金。我甚至连考试都过不了。”我的声音颤抖起来。“没有奖学金就没有奖学金,”他说,“钱的方面也许我能帮上忙。我们会解决的。开心点儿,好吗?”“好。”我说。“需要的话你就回家吧。”我挂了电话,不太确定刚才听到了什么。我知道这不会持续下去,下一次我们说话的时候,一切都会不一样,此刻的柔情将被遗忘,我们之间会再次上演无休止的斗争。但今晚他想帮我,这就够了。——回想二十多年以来,我从未和父母亲倾诉过我的痛苦、我的无奈、我的忧愁,因为我知道,说了也无济于事,等待我的不是这一点温情,只有被教育。
我对大学的记忆很快变淡。铅笔在纸上写字的沙沙声,投影仪切换下一张幻灯片的咔嗒声,下课时响起的钟鸣声——所有声音都被丁零当啷的铁皮撞击声和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声淹没了。在废料场待了一个月后,杨百翰大学就像一个梦,某种我想象出来的东西。现在,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