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君此生御繁华


【一】

初遇他时,我是一介孤女,至亲亡故,大街上以身卖父。

他是富家子弟,携友同游,风流潇洒,与我是天壤之别。

他一身荣光,满身风华,低眉从我身旁擦肩而过,独自走进雾霭丛生的深处里,绿色与天地融为一色,朦胧若幻,如江南烟雨中的楼台,素色裹妆,渐行渐远。

他的眸中盛满了千山万水,却唯独不见我的容颜。

终究是,只能相望,无可奈何。

【二】

再遇他时,我是青楼名倌,置身欢场。

他独自饮酒多时,已有些醉了。我上前劝:“公子,我扶您去榻上歇息。”

他抬眼看我,眼底通红,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讥笑:“我才没醉,我再也不能这么清醒了。”他这模样,分明是强忍着快要哭出来一样。

我一怔,垂目轻道:“公子,可愿听我唱一段小曲儿助兴?”

他心不在焉道:“唱罢。”

我唱了一段昆曲,很是婉转曲折的调子,百转情丝,千般哀怨,吴侬软语,一唱三叹。他听得入了迷,未语泪先落,不觉问道:“谁教你唱的戏?”

我微微福身:“家父生前曾登台卖艺,奴家耳濡目染,让公子见笑了。”

他放下酒杯,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带了点淡淡的笑意,却又很快隐去:“我母亲便很爱昆曲,我幼年常听她唱,她未嫁进府中前,是梨园的红角儿,曾名动一时……可惜,纵然她舍了一身的本领,此生也不过是个妾!”

他收神敛笑,指尖勾起我的下巴,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答:“奴家名叫如归。”

“抬起头来。”

我顺从地抬起头,双眸与他对视,他道:“这京城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我明日便要启程去往边关,如归,你若信得过我,等我三年,三年后我为你赎身。”

我含笑问:“为何?”

他道:“以你的才情,不该就此埋没在这里,也算是今日听卿一曲的回馈。自然,三年后我若回不来,今日的承诺便化为乌有。”

无数个日日夜夜,许多个男人都曾夸赞过我的容貌和才情,他们痴迷这张脸,他们沉溺于这具温香软玉般的身子,山盟海誓我听得多了,从未信过,然而今时今日,这个男人却要我等他三年。

他说,他要为我赎身。

他是第一个口口声声说要为我赎身的男人。

我展颜一笑,美目流转间,顾盼生辉,风华绝代:“三年之后,奴家等公子凯旋归来。”

“我名谢临,你要记得。”

很久之后,我终于得知他被遣派边关的缘由。他生在一个富贵之家,父亲是朝廷的武将,母亲却出身卑微,久疾难愈。他虽是长子,却为庶出,纵然惊才绝艳,可始终无法摆脱这自出生便戴上的桎梏。

他说要为我赎身那日,是他母亲死去的头七夜。他没有留下过夜,只留下那句诺言便萧然离去了。

我彻夜未眠。

【三】

第三次见他,是在三年之后,他凯旋归来,我一身红装,嫁入将府为妾。

一次寿宴上,他父亲看上了我,当日便赎了我的身,八抬花轿载我入将府,许我登台唱戏,许我自由之身,许我余生安稳,我没法拒绝。

那夜,他喝了很多的酒,红着眼质问我三年前的承诺可当真。

是夜,我望着天上那轮圆月,无声无息笑了:“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他怒极而笑:“我有哪里比不过那个男人?”

我沉默片刻,叹息道:“你来迟了。”

如今的他,扬名立万,赫赫荣归,而我不过是一介以卖笑为生的娼妓,正如我无法拒绝他父亲的命令一般,我亦无法左右我的命运。

他揽住我的腰,凉薄夜色袭遍全身,勾魂噬骨的冷,他在我耳边低吟:“你就这么等不及?!你可曾心悦我?”

我推开了他,后退三步,垂目道:“公子自重。”

他扶额苦笑,音色悲恸,再抬起头时,满眼疯魔:“那我们便等着瞧,我会让你亲眼看到,我是怎么把那个男人一步一步踩在脚下,届时你就会知道,我从来说到做到。”

我的心狠狠一颤,慌忙转身离开,苦苦压抑的情丝汹涌而生,仿佛下一刻便要泪洒当场。

【四】

后五年,他接管将军府,重权在握,逼得他父亲退出朝堂,兄弟几人庸庸碌碌,无一功成名就,偌大的将军府,终是成了他一人的将军府。

他父亲自五年前便染了重疾,久病沉珂,卧床多时,我始终留在身侧照拂。

这个男人已经真正地老去了,身形枯槁,骨瘦如柴,他深知自己正在势不可挡地走向毁灭,可是他无力阻止。

“你后悔吗?”男人灰暗浑浊的眼睛望向我,里面尽是死气沉沉。

“不悔。”我道。

“临儿对你的执念,仿佛让我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我命不久矣,可是如归,你还年轻,这些年,你真的开心吗?”

我微微一笑:“您说笑了,从下定决心嫁给您的那一刻起,我与他,今生今世再无可能。”

我知他话中何意,五年前,这个男人找到了我,欲同我做一桩交易,以自由之身为价,换取我对谢临死心塌地。然而我拒绝了,我说,我做不到。

这段情,从隐晦幽暗的角落里生根发芽,日复一日,开出一朵被命运捉弄的花,荒诞可笑的枝茎,扎根在淤泥深处,早已做不到出淤泥而不染。

我此生也不过如此了,而谢临还那么年轻,他应当值得更好的。他本该稳坐明堂,佳人在侧,这深渊里的淤泥,不该淹没他的身。我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狠心斩断这尘缘,令他无牵无挂。

承君深意无以报,望君此生御繁华。

【五】

他父亲死去的那夜,他们父子二人独处房中至天色大亮。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摒弃前嫌,我只知,自那日过后,谢临便再没有同我说过一句话。

每逢午夜梦回,泪眼滂沱过往,我曾不止一次地庆幸,如此也好,如此才好,如此,他便再无后顾之忧。

三十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呢?这三十年里,我看见他升官进爵,看见他意气风发,看见他从年轻走向衰老,却始终不见他娶妻生子,安详天伦。

他最后一次出征,是在一个腊月的冬日。

边关蛮夷来犯,朝中无健将,他奉旨出征,也许自此一别再无归期,他同我告别,语气淡淡道:“我要走了。”

“我知。”

“你会等我吗?”他问。

“你会回来吗?”我反问。

他只是笑,眉间风华,宛如初见。

【六】

九个月后,边关蛮夷归降,白发苍苍的将军马革裹尸还,京中老妇老泪纵横,一条白绫了却此生。

生前,只能相望,无可奈何。

死后,黄泉路冷,若你无归,我愿陪你携手走完这最后一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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