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洛道的雨下的好大好大。
她只身一人,手中牵着一匹白马,走在长满青苔的青石铺就的官道上。
那是一个孤独瘦弱的身影,在雨中显得有几分憔悴,更觉形单影只。
这是一条上山的路,古道上除了她,前后并无一人。她并不打算找个地方躲雨,牵着马儿任由雨水打在她的身上,肩上的包袱早已湿透,雨水顺着手中的剑鞘流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她的脚步不疾不徐,丝毫不理会官道上那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师傅曾经告诉她: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注定会有杀戮。
这不是个适合赶路的天气。不过,对于马背上的人来说,这样的天气杀人,再合适不过。
她的脚步终于停下。竹林里的风吹的树叶飒飒作响,雨声,马的嘶鸣声与刀剑的撞击声夹杂在一起,直击心脏。等一切静下来的时候,地上已是尸体遍地,血流成河。
她脸上的血早被雨水冲洗干净,额前的头发一缕一缕的贴在两颊,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那是一张平静中透着孤傲的年轻面孔,虽算不上倾国倾城,倒也是美人儿一个。
只是她的剑法十分生涩,一招一式虽有其形却并无杀人之力,实在配不上她手中的那把剑。
所以,即便只是一些江湖上的无名之卒,她也难以应付。若不是她将剑插到了地上,以此来支撑着身子,只怕此刻她也已倒下。
脚步声渐渐逼近,这时,一个身影翩然飘落到她的面前。
他长身玉立,白衣胜雪,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另一只手中的剑已出鞘,剑法如行云流水,过处翩若惊鸿。
她从未见过有人单手就能将剑使得出神入化。恍惚间他已收剑入鞘,地上又多了几具尸体。
自始至终,他的身上都未有半分杀气。
她认得他。
那天在长安街上,下着蒙蒙细雨。他也是如此这般,身着白衣,面如冠玉,披着一件绣着墨竹的白色披风,只不过手上拿的不是油纸伞,却是一把折扇。他就在人群里站着,是那样的惹眼,以至于她回头只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他。
四目相对,他却向她走来,对她说他喜欢她。只是当时,她还未来得及想他这句话的意思,就不得不转身离开。
她想,她也应该是喜欢他的。不然如今再见着他,她也不会失了神。
他缓步向她走来,从容而镇定。
只道:“姑娘初涉江湖,还是莫要一个人的好。”他的声音和煦而清爽,和那日一样,让人如沐春风。
她方回过神,这才撑着身子又抬眼瞧他。一时心头悸动,她竟红了脸,忙低下头挤出一点力气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他的眉头紧皱,不动声色的将她打量了一番,才道:“举手之劳,无需言谢。只是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听他说话,礼貌中又有几分疏离,自有一股君子之气,并不让人觉得唐突。
“姓楚。”她低声道。
“不知楚姑娘……芳名?”
“无名。”
“嗯?”
她幽然一笑:“想来名字都是由父母起的,我既无父无母,又怎会有名字?”
“那……是要往何处去?”
她摇摇头:“亦无处可去。”又苦笑道:“既无父母,又怎会有归处?”
他笑了,意味深长。大概是觉得她有趣,又或许,只是觉着她有些傻。
……
待到她睁眼时,已身在床上,屋里陈设十分简单,案前点了几柱香,供奉的是太上老君,香味弥散,使得屋内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那日他撑的那把油纸伞静静的立在门后。
她只瞧一眼,便知这是一座道观。
她在这观里,一住便是数日。她从一个照顾她的年轻姑子口中得知,救她的那位公子叫沈归寻,长安人,是位江湖侠客。数年前曾到此处,意外与观主结下不解之缘,所以便将她带来了这里。而有关他的身份等,则一概不知。
自她醒来,数日间虽未再见到他,可她知道最初的几日他是在的。因为那几日,每到黄昏的时候,就有幽幽的琴声传来,曲调悠扬,如山间溪水般幽静平和,距离她不近不远。
再后来的一天,那个年轻的小道姑抱了一把古琴来,欢天喜地的对她说,他将这把琴就送与她了。那古琴一看就是上品,单是那琴的色泽,琴的主人也是费了一番工夫保养的。她抚摸着那把琴,有些爱不释手。
她心里其实是欢喜的,这份礼物是她这辈子收到的第一份礼物,而送她礼物的那个人是她下山后遇到的第一个愿意救她的人,也是……她喜欢的人。
可那礼物太过贵重,她既不能要,也要不起。
那小道姑显然刚上山不久,对儿女之情极有兴趣,想必是误会了她与他的关系,对她道:“我看公子对姑娘你也是与别人不同的,公子将这把古琴留与姑娘,想必是怕姑娘一个人寂寞,姑娘还是莫要辜负了公子的一片心意才好。”
她虽笑笑没说话,可心里倒是愿意她这样误会下去的。
只不过,她这种人一直都是寂寞着活过来的,又怎会不习惯。
自那日起,黄昏时分再无琴声。
第二日,小道姑告诉她,他下山了。
过了不久,她也下山了。只带了那把油纸伞,那是唯一她觉得可以要的起的东西。
临走的时候,观主交给她一封信,并对她说,他在临走前交待,若她无意下山,可一直在观里放心住着,若是想下山了,再将这封信交给她。
信中写道:
“即是无处可去,那便是处处都去得。天下之大,总有知己二三,心之所向即是归处。若姑娘不愿往他处,亦可前往长安,当是一番游历。长安街上有家客栈名为映雪阁,姑娘可放心在此住下,见此信自会有人护姑娘周全。此次一别,恐再见无期,不善离别,唯以琴相赠。”
连落款都没有,信中也丝毫没提有关他去往何处。
不过,她还是来了长安城。 她扮成一个道姑模样,一手拿着剑,一手牵着白马,背上斜挎一个包袱,还有一把油纸伞,还真有几分道姑的样子。
这是她第二次入长安城,长安城依旧很繁华,街市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
她原本是想回华山的,可她总觉得应该来这里。
她牵着马儿来到了映雪阁,阁主倒是没见着,不过,却遇着了他。
他临窗而坐,两鬓的长发随着他手中的折扇带来的微风轻轻摆动,俊朗飘逸仿佛那天上的神仙。他正笑着与他人说话,那是她第一次见着他笑,仿佛春日里的暖阳,让人心情愉悦。
他瞧见她的时候似是有些惊讶,走到她跟前,道:“楚姑娘?”
店里的小二这时迎过来道:“这位小姑子,里面请。”
沈归寻低头莞尔一笑,道:“姑子?这个名字,倒是与你挺配的,是个好名字。”又对小二摆手,轻声道:“去收拾一件上等的客房,这位是我的朋友。”
被人唤作姑子,她本来是有些气恼的,可听他这么一说,她便觉得也没什么。
关于琴的事,他什么都没问,她也什么都没说。
后来,他邀她去春游,她特意带上了那把油纸伞。那天微雨朦胧,柳色青青,春意正浓。他们策马同行在长安的街道上,街上好多的女孩子都驻足看他们,她心里竟十分的欢喜,仿佛他倒真是她的一样。
他们下马立在檐下躲雨,她撑开了那把油纸伞。他见她还存着那把油纸伞,道:“一把旧伞而已,姑娘竟还带着。”
她只笑笑,说:“即是旧物,总是舍不得丢掉的。”
她见他依旧立在伞外,肩膀都湿透了,于是道:“你也进来伞下躲雨吧。”
他微笑着摇摇头,那笑容仿佛春风拂过湖面,在她的心中泛起层层波澜。
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将他拉到了伞下。
这次他没躲开,反而接过她手中的油纸伞,温热的气息传过她的耳畔,她忙低下了头,竟有些害羞。
许久,他轻轻的喊了一声:“楚姑娘。”
她抬起头,却正对上他的眸子,他的眼眸深邃,如华山夹着细雪的微风,她心头蓦地一动,竟忘了搭话。
微凉的雨丝划过两人的脸庞,他轻轻的将她揽进了怀里,对她柔声道:“那日我说喜欢你,你定然觉得我是轻浮之人,可我,却是真的喜欢。今日你又来寻我,我便觉得你也是喜欢我的。”
“我半生飘零,从未有一人待我如你这般。得君此心,已是万幸,岂敢奢它?”
他眼中如脉脉春风,柔情万种。道:“你来这长安城寻我,我便已知你的心意。就算终此一生,也会护你一世周全。”
她内心叹道,你若是知我身份,必不会说这番话的,可我竟贪恋这一时的温暖……
师傅说这世上的男人都是无情的。可她却愿意相信他,她觉得他与旁人终是不一样的。
她自小就住在山上,突然来到这繁华之地,自然处处好奇。走在街上,她见别的姑娘为情郎挑选马具,她便也学着人家挑了一个她最中意的;她从旁人口中得知他最喜欢吃玉琼楼的桂花糕,她便每日早早的守在那里,只为了能赶在他起床之前让他吃上一口热乎的桂花糕。
她在这里住了半月有余。有天早上,她拎着桂花糕回来,掌柜的却告诉她,他走了,要去赴一个约。
她仍在那里等他。她觉得,他终会回来的。
不日,映雪阁阁主就云游归来。得知沈归寻已赴约,他仰天长叹道:“他竟真去了……”
她疑惑道:“此话何意?”
阁主瞧了瞧她,转而笑道:“你可知他是去做什么?”
她摇摇头。
“他是和人比剑去了。” 阁主忽然又笑了,意味深长的望着她,道:“你可希望他赢?”
“那是自然,我相信他。”她是见识过他的剑法的,虽然不免担心,可她总觉得他要赢的。
他“噗嗤”一笑,道:“可他若是赢了,就要娶了人家的姑娘了。”
她心中一急,脱口问道:“若是输了呢?”
“若是输了?”阁主低头浅笑,半天才幽幽的道:“若是输了的话,便要待在那三清观里了此一生,永不再下山。”
她心里蓦地喘不过气来,只觉难受。
他却突然又道:“虽然他能赢,不过,他却是不会赢的。”
她心里又是一怔,想着他不愿意赢难道是为自己?可她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那人哈哈大笑,道:“他是个道士,出家人又怎么会娶妻呢!”
她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不知是何种滋味,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后来师姐问她:“你为何又回来?你不怕被人发现了?”
她拨了一下琴弦,潇洒一笑,说:“他既做了道士,我便做个道姑。即使此生无缘,能与他做着同样的事,吃斋打坐,诵经念佛,我也甘之如饴。”
此去经年。
一日,有喜帖送至山门。
恰巧她游历归来,师姐知她常年飘荡江湖,便硬拉着她一起去赴宴。
那日,府门前车水马龙,大红灯笼高高挂起,一派喜庆。
她仍穿着一身道袍,抱着那把古琴,坐在席上吃酒。一道熟悉的身影闯入她的眼中,白衣如旧,面容未改,只身侧多了佳人。
她心中竟有些惶恐,他会不会和自己说话?他会不会……
可是,他轻挽着佳人从她身侧经过的时候,神色如常。
他笑着向别人介绍,她是他的妻。
……
“他倒是不会赢的。”
“他是个道士,怎么会娶妻呢?”
他终于,还是赢了。
她可笑自己,早该知道的。
身旁的人都祝贺他们,她也不例外。
她抱着怀里的琴说:“身上已无他物,这把琴原是当年故人所赠,虽是旧物,可也算是稀世之品。今日就将此琴相赠,祝福你们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妻问他:“她是谁?”
其实,她也想知道这个答案,朋友?旧人?还是……
可她却听他说:“我的一个道姑朋友。”
人人都说他们是才子配佳人,是天生一对,她也觉得般配极了!
可她还是想问他,她想到他面前问问他:那我呢,我又是谁?
她想问问他,若他早与她人两心同结,又何苦还要惹她错付情衷?!难道是看她失魂落魄,他竟然心动?
她想问问他,是不是她送的马具不够好看,是不是那天的桂花糕她没捂热,是不是……世上的人都是这样,连自己承诺的誓言都可以,随意收回……
她想着,也许她应该做些什么,哪怕是趁醉装疯,冲到他的面前将他抱住,在他脸上留下她的吻痕;亦或是将他们的旧事唱与大伙儿听听,就算是惹得旁人惊动,也好过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
可是,她只能满脸堆笑,装出一副从容的样子,侧耳听着他们那些情深意重。只能默默的饮酒,不去看那张熟悉的脸孔,好似无动于衷。
她手负长剑,静静的立在山门外,细碎的雪拂过她的脸颊,湿了她的白衣,转而消逝在指尖。
诺大的江湖,她第一次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纵使情深至此,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厢情愿,有始无终。
……
又是江南烟雨时节,薄雾朦胧,她仍旧一个人,牵着一匹白马,背上背着一把油纸伞,从南屏的旧桥边路过。
“故事里的她是谁?”一个稚气未脱的小道姑问。
“……我的一个道姑朋友。”
“后来呢?”
“后来她一个人去了很多地方,从春天一直走到冬天,那个时候的那件事和事里的那个人,就好像是她做的一场梦。现在梦醒了,什么都没了。”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我也不喜欢。”
“她真傻。”
“我也觉得她傻。所以,不要像她一样,活得像个笑话。”
“她都不去问问,他为什么要赢?……”
……
其实还有下文……
“当年你说你不会赢,我便告诉她了,没想到她竟去做了道姑。谁曾想,你竟然赢了!”说话之人闲适的临湖而坐,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那人拨琴的手顿了一下,望着平静的湖面,怔了许久,才慢慢的道:“我原本想,将她交于你照顾,从此三清观里了此一生。可我又觉得即是如此,我当初又何必下山,又何必去招惹她?”
他起身临湖而立,苦笑道:“至于赢,实非我愿。我只是觉得总要亲自守着她才好,这些年,看着她在江湖上四处游历,能平平安安的,也就够了。”
“你这一生,从未失信于人。也算是护她一世周全了。”
“到头来,却还是负了她。”
“这个傻姑娘竟然又将琴还了回来。这琴本是你娘要留给你娘子的,如今也算是一段孽缘。”
他沉默,而后重又撩衣而坐,道:“我给你弹一首曲子吧。”
说罢便自顾自的弹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与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他本是武林世家,书香门第,自母亲过世之后便抛却红尘之事,到这观里潜心静修。他随师傅去游学的时候,路过华山。
那日,他坐在一个亭子里抚琴,无意间望见一个姑娘牵着一匹马从山上下来,大概是渴急了,竟直接掬了溪水往嘴里喝,那模样美极了,他竟看的呆了,忘了抚琴。
他问师傅:“这山上哪里来的姑娘?”
师傅道:“是山上静心观里的,为师见过一次。不过观里遭了一场屠杀,她竟还活着。”
后来,他还了俗,找了她许久,终于在长安城里再次见着了她,谁知她对他说的话置之不理。他有些失落,后来在道观里便与她保持距离,恐使她生厌。
之后他回了长安赴约,他都准备再回到那三清观里终此一生了,可他竟还不甘心。于是赴约的日子一推再推,不过,终是把她盼来了。
他觉得她是喜欢她的。短暂的相处,他再也无法坚持原先的决定。
所以,他赢了,他不愿从此与她再不相见。
那个让他愿意还俗的姑娘,那个他唯一爱过的姑娘,那个听他抚过琴的姑娘,那个拿着他的旧伞当做宝的姑娘……
只是那个姑娘她从来不知道,有一个人,跟着她走过许多地方,从春天一路走到冬天,他的手上也沾满了无数的鲜血。
那个人,踏过她踏过的土地,路过她路过的石桥,淋过她淋过的细雨,也听过她讲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