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图片发自简书App

文/落雪非花


哑巴是我们村里一位七十多岁,命运坎坷曲折的孤寡老人。

她满脸皱纹,身材消瘦,皮肤黝黑,做起事来却是风风火火。她的牙齿已经掉光,咧嘴笑时,会露出两排光秃秃的牙床。她头发稀疏花白,头上常年包着一张头巾。她走路很快,总是三步并作两步走,步履如飞。

哑巴之所以叫哑巴,是因为她说不出听不见,她是个聋哑人。

哑巴的真名叫什么,已经无从得知了。从我记事起,村里人就都叫她哑巴 。她的真名早已经被“哑巴”二字所替代。

哑巴和人交流时,都是比比划划,并且很大声地发出“呜!啊!咿!呀”的声音。村里人根据她的比划去猜测她所要表达的意思,她也会猜测对方想要告诉她的话,让她做的事。和哑巴交流的场景总是不断比划加不断猜测。

由于她从来都是人未到声先至,用她夸张的肢体语言,响彻田间地头的音量,尽她所能的表达着她的意思。使得小孩子们每每见到她时,胆小的被直接吓哭,胆稍大的也会躲得远远的。

就连大人哄骗哭闹的孩子,都会说:再哭!哑巴来了!让她把你抱走!

这招倒是很见效,哭闹声立马转为了轻声啜泣。

哑巴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成了小孩子们都惧怕的对象,却无法辩解。

对于小孩子,哑巴其实是很喜欢的。见到别人家的孩子时,她会走上前去,满眼欢喜的盯着看;会试图伸手去抚摸孩子的脸蛋;会咧嘴大笑,尽管她的笑声总是与常人不同。有时她还会将自己包里的吃食,掏出来递给孩子。

她做这么多,也只是想要讨孩子欢心。可是结果往往是事与愿违,最终她的一系列举动都会在孩子的哭声中戛然而止,然后哑巴满眼不舍,怏怏离去。看着她踽踽而行的背影,心底总会有丝丝伤感冒出头来。

没有讨得小孩欢心的哑巴依然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在我小时候,我也是很惧怕哑巴的。她的模样,她的声音,她的举动,都被大人们给妖魔化了。她就像狼外婆一样在我的心里扎了根。

我对哑巴的这种莫名惧怕直到十来岁才慢慢消失。

十来岁时,家里养蚕,每到养蚕季节,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情便是采桑叶。

有一回去得晚了,天已经渐渐暗下来,远处的山也都看不太清了,可是桑叶还没有采够。整片小山坡,只有桑地里我采桑叶的声音和坡间地头的虫鸣声。

这个时候,我听到哑巴那“呜啊咿呀”的声音由远到近。我木然的站在地里,看着她背着一背篼猪草从坡下爬上来,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她将背篼放在地边歇息时,抬头望见了我,她的眼神有些疑惑。我想她可能觉得这么晚了,我怎么还在地里,还不回家。我看着她手里的镰刀,再看看离我那样近的她,吓得杵在原地不敢动弹。

哑巴没有走,而是将背篼卸下放好,把镰刀放到猪草上后,快步向我走了过来。我记得当时我因为害怕,只是呆呆的立在地里看着她。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直接回家?为什么要向我走来?

到我身边时,她没有从嘴里发出她的特殊声音,只是用手指了指我那装了一半桑叶的背篼,而后麻利地从桑树枝条上采下桑叶丢进去。我这才明白,她是看着天都快黑了,想帮我采好桑叶,让我能早一点回家。

在她的帮助下,我赶在天黑时,采满了一背篼桑叶。她从地里将装满桑叶的背篼提起来,放到我的背上,我背好时,她还扶着背篼。“呜啊咿呀”的声音又从她的嘴里发出,只是我听着时,心里已经没有了多少惧怕。她看着我,用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回家的路。我一下子明白了她的用意,是让我快回家去。

后来,我对哑巴不再惧怕,开始有意无意的向大人们打听关于哑巴的事情。

哑巴是从外地嫁到我们村里的。她没有上过学,不识字。听长辈们说,她原来是会说话的,而且非常聪明。只因小时候误食了一种有毒的植物,才变成了哑巴。这样的说法给哑巴增添了一丝神秘。至于这种说法的真假,已经无从考证。大概这是人们对她的同情或者好奇,所杜撰出来的。

哑巴的丈夫因着有病,一直拖到三十多岁才娶到二十来岁的哑巴。

婚后,哑巴的丈夫常年卧病,只能做些轻巧的家务活,地里田间的农活都是靠哑巴一个人操持。她可以顶着烈日,挥着锄头接连挖三四个小时的地,中途不休息。干活很是拼命,好像从来不知疲倦。

结婚两年后,哑巴生下了儿子。虽然家里依然清贫,但一家三口倒也其乐融融。她每天卖力干活,照顾生病的丈夫,养育渐渐长大的儿子。

哑巴三十多岁时,久病的丈夫在一个傍晚永远的离开了她。那是在她帮我采桑叶后的第二年。

我没有去她家吃丧礼宴席。听回来的大人们讲,她俯身在漆黑的棺材上,双手抱着棺材,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哭声。那不同于常人的撕心裂肺的哭声,让在场的人都纷纷叹息落泪。任谁上前拉她,都不肯松开。

眼看下葬的时间已经临近,村里人只好叫来正忙碌着丧事的哑巴儿子,才将她从棺材边拉走。抬丧的人瞧见棺材盖都被眼泪打湿了一大块。

失去丈夫的哑巴,悲痛却无法言语。她那“呜啊咿呀”的声音越加频繁,村里人从她的声音中听见了哀伤,明明白白,实实在在的哀伤

几年后,哑巴的儿子外出务工,留了哑巴一人在家。

日子在哑巴的劳作中日复一日地过着。

村里有人比划着揶揄她,过几年,她的儿子会给她带回一个儿媳,让她抱上孙子。她一定是明白了,也当了真,笑得合不拢嘴。逢人便也那样比划着给别人看,那神情既自豪又欣慰。

不知不觉,哑巴那样比划了两年。儿子在离家两年后的春节回家了,只是没有带回儿媳,当然也没有孙子。见着儿子的哑巴很高兴,高兴地手舞足蹈。那段时间的她,笑意都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只是,哑巴的儿子在春节里整日里赌钱玩耍,压根没有心思仔细瞧瞧他那听不见说不出的老娘。即使如此,哑巴依然每天欢天喜地地为儿子洗衣做饭,操持家务。

哑巴和儿子短暂的相聚在春节后结束。

儿子走后,哑巴眼里的笑意也不见了。随后,她继续着原来的劳作生活,继续逢人便比划着儿子会给她带回儿媳,带回孙子。

一年后,忽然听说哑巴的儿子在外省出了事故死去了。没人敢告诉哑巴,怕她经受不住打击。

哑巴儿子的后事是她小叔子一家去外省操办的。回来时,带回了她儿子的骨灰,据说还有一笔赔偿款。村里人瞒着哑巴,悄悄地将她儿子的骨灰葬在了她丈夫的坟边。两座坟就那样静静的挨着,就在哑巴家不远的小树林里,林间的小路是哑巴回家的必经之路。

刚见到那座新坟的哑巴,向村里人比划着打听,大家都骗着她,没有人告诉她坟里埋着谁。时间长了,她也不再打听了。没人清楚她是否怀疑过?是否独自黯然神伤过?

哑巴儿子的赔偿款没有落在哑巴手里,据说被她小叔子一家用作修建新房的资金了。哑巴听不见说不出,什么也不知道,照旧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逢人还是比划着她的儿子,儿媳和孙子。

一晃六年过去了,哑巴不明白她的儿子为什么一直没有任何音讯,也没有回过家。思子心切的她在六年后的一天独自一人坐上了去邻镇的小巴车。

在此之前,她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我们镇上,那不过是离家三四里路的地方。

哑巴下车后,在邻镇车站比划着,“呜啊咿呀”地央求别人载她。别人被她缠的无法,又有些无奈,根本理解不了她的用意。

后来,遇到一个识得她的邻村人,好心的哄骗了她好一会儿。

告诉她,她的儿子在外地已经结婚生子了。因为要上班挣钱,所以没有时间回家。让她好好在家待着,别乱跑,过几年儿子一家就会回来看她。

在车站上无能为力的哑巴,没有更好的办法。或许她是真的相信了;或许她只是愿意相信这样的说法。不论她心里究竟是作何想,最后她还是跟着邻村人回到了村里。

回村后的她,向人比划着她是去找她儿子的,比划着邻村人哄骗她的那套说辞。

此后,哑巴再也没有离开过,只是她越发喜欢小孩子了。她逢人的比划变成了她的孙子已经几岁了,儿子马上会带他回来了。见到领着小孩的村里人,她都会上前比划她的孙子有多高了······

看着如此比划的她,大家心里都会生出一些同情和悲伤。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哑巴的丈夫病逝已经二十多年了,她的儿子因意外去世也十多年了。哑巴嫁到村里已然快五十年了。

哑巴曾经有了丈夫,有了儿子,一家三口平淡过活。这样的日子在哑巴坎坷曲折的命运里是弥足珍贵的一段,她会不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在脑海里忆起?想起丈夫和儿子的模样,会不会独自抹泪?无人得知。

黑瘦的她依旧每天忙碌着,劳作着。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比划她那永远不会再回家的儿子,不再比划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的儿媳和孙子了。

我不知道哑巴在她儿子死去后的十多年里,心里有没有产生过怀疑。是不是真正的相信他的儿子在以后的某天,会带着儿媳和孙子回家。还是她一直在自欺欺人,自我安慰。

没有人能真正知晓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她说不出,听不见,写不出······

哑巴的命运是坎坷艰辛的,但是在她六十多年的人生里,没有给他人造成过任何负担,她一直凭着自己的双手,辛苦的劳动,努力地生活着。

也许,直到她离开的那天,仍然还期盼着儿子领着儿媳和长大了的孙子出现在她面前。幻想着见到他们的那刻,那会是怎样无限欢喜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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