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酒

缚酒,瓦罐缠红线,寓丰收、凯旋。亦有女子渍以木樨、山楂、杨梅等物,黄泥封口,藏之三年,花烛夜始奉夫君。

——《商虞山异物志•卷三•缚酒》

【一】

一个纤薄的春天。涿鹿之役的四十四天前它尚具体如页册,从漫天乱飞的蒲公英种子到蓟科植物上微颤的露珠都被详尽地收录,此后七万三千多个日日夜夜里,这个春天会融化成一团空濛的绿,遥远不可捉摸。不过无论如何,那都是以后的事了。此刻若木望下去,只觉得脚下的一切很像被风吹卷的翠绿纱巾,他们正站在那波动起伏的最高处。桑树长出了青嫩的新芽,抖擞在枝桠上。山坡铺满了苍耳、芣苢、白蒿和蓼蓝草,犹如一头毛茸茸的小熊。跨过灰色石头垒就的边界,是炎帝部落的领土。河流横亘在中间,对面的山坡卧成一只桃子的形状,隐秘地飘来甜蜜而馥郁的气息。像诱惑,也像诅咒,在男人耳边絮絮低语,来吃我吧,来吃我吧。

“如果说,有来世的话,你想成为什么样子?”蚩尤的拇指不自觉地在腰间佩剑的剑茎上摩挲,青铜材质在肌肤长时间的浸润下变得光亮细滑,“说说看,什么都可以。”若木觉得蚩尤狭长的眼睛很像一面镜子,照见万物多瑰丽,唯独照不见他;有时候他又觉得,蚩尤看他的眼神,跟看猎场里的那些鹿没有什么分别。若木抬手指了指山下——春日载阳,有鸣仓庚,非常好的江山。他说:“这样,就很好。”因为这才是,足够被你看进眼里的模样。

没有预兆地,蚩尤说,“我忽然很想瞧瞧,那座山坡插满玄鸟旗的样子。”那双眼被欲望和贪婪蒙上一层血红的翳,若木望着他,只觉得山下星星点点的鲜亮帐篷、云一样喧腾的炊烟连同自己一起,被浩浩荡荡地看远了。

【二】

蚩尤很快当众宣布了这个决定。若木缩在群臣纷乱的影子里沉默不语,而琅琊笑着说,“好。”大殿蓦然静下来,若木忍不住偏头看了看他。琅琊浅黄色的眼睛平静无澜,像一块纯粹透亮的琥珀。

最后一夜始终掩盖着一层薄雾,连同酒盅上密密缠裹的红线也显得灰蒙蒙。透明的芬芳液体在兕觥里汨汨作响,不断有酒珠飞溅出来,逃蹿出这个苍白无垠的黑夜。蚩尤的脸融在荡漾的酒香里,炙鹿肉的热气蒸腾上来,他的眉目开始涣散、流动,化作一汪可以掬捧的银闪闪。若木远远地坐着,伸出手想碰。会碎掉的,他又受惊般蜷起手指。他转开脸,看见琅琊混迹在其中,很快很轻地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烈火中哔剥燃烧的龟甲散发出浓烈的焦臭味,类似焚烧某种鸟类的死亡气息。琅琊的陶笛声就是这时候响起的,盘旋在夜空中显得寂静而忧伤。火光摇曳如凤尾溶溶漾漾,若木注视着烈焰,恍惚间看见河流尸积如填,骨、蚌农具被随意丢弃在莜麦地里;那位名叫江典的史官胸脯被流箭穿透,手中兀自攥着笔刀;主公的头颅滚落在地,目眦尽裂,愤怒地翻滚着不肯停歇……炉火更盛了,火舌蹿上来,似乎要把他吞纳其中。若木跪在地上,沉默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冻僵了般一动不动。

那个晚上,蚩尤在擦拭长剑的时候朝窗外一瞥,他看见幽暗夜色里,他的谋臣抚摸着骏马雪白的鬃毛哀哀痛哭。

【三】

龟甲与火焰交融迸发出的画面之后果然一一应验。弥漫了三天三夜的浓雾消散后,炎黄部落敲打着夔皮鼓从冀州平原倾囊而出,漫天遍野的锣鼓声和黑熊旄旗预示着这场战争的终结。

【四】

这场噩梦什么时候才能醒呢?若木紧攥着蚩尤的衣襟,身体茫然地随着马匹的颠簸上下起伏。银色长发迎风鞭打在他脸上,像雨中流血的野狼那样颓唐。又一拨流矢来袭,密匝匝在弥漫着腥味的空气里追逐、劫掠,接着是箭镞“啵”地一声刺进血肉里的声音。若木回头,看见琅琊像只受伤的小鸟一样从马背上跌落,那只小陶笛也从他怀里滚出来,被后方的马蹄践踏成粉末。 琅琊伏在地上,箭伤处不断有新血滚涌而出,脸上仍旧是习惯性的笑微微。他用力夹了夹马背,断壁残垣、焦花枯木在他视线内急遽变幻成抽象的颜色和线条,唯有蚩尤背上淡淡的温度那么真切。砾石地上琅琊的轮廓逐渐模糊,终于消失不见。

奔跑了一夜的战马精疲力竭地轰然倒地,湿漉漉的黑眼睛愧疚地望着他的主人,挣扎着不肯阖上。“我就要败了,”蚩尤仰天躺倒在芦花丛中,“若木,你这么聪明,我很怕他们把你掳走。你知道的,我受不了你为除我之外其他的什么人效劳。”“不会那样的。”若木看着他疲惫的王。“我需要想个法子,把你永远留在我身边。”蚩尤抽出贴身的鱼肠剑,叮当扔在若木脚边。“你杀死我吧,还是你来吧。这是我唯一,也是最后的请求。”若木又把那柄短剑塞回蚩尤的手中。锯齿状叶子扎在掌心有些细微的刺痛,辰露把他的衣袍沾湿。“等着我。”若木听见那人轻轻说道,“我们很快会再见。”锋利的剑刃割破若木的咽喉,鲜血从脖颈蜿蜒下来,流过他的锁骨,他的衣襟,他的鞋履,他被缚裹在万丈红线里。第一道曙光从地平线破戟而出,很快,半爿天空被染上灿烂辉煌的明黄色,那暖光穿透清晨濡湿的空气,穿透虬展的黑骨树干,以一种近似残酷的温柔映照在若木苍白的脸上。

蚩尤隐隐听到远方马蹄声如雷动,间杂着冷兵器交错的碰撞声以及低沉浑厚的喊杀声。他们如同不散的阴魂,蚕食着他的牧草、耕田、牛羊,他们伸出猩红粗长的舌头,终于也这样把若木卷了进去。

地上孤零零影子的形状逐渐清晰,干裂的盐碱地吸足了血液,在太阳的照耀下散发出不祥的红光。

天终于大亮了。

【五】

“你见过一个白头发的鬼吗?他右边脸颊有暗红色的图腾,脾气不太好。你见过吗?”若木死后失去了记忆,只知道反复问着同样的问题。他忘记了南方美丽丰饶的部落,忘记了琥珀色龟甲上不吉的谶语,忘记了涿鹿战场上血肉模糊的厮杀,忘记了马齿苋和鱼肠短剑,却唯独记得那人半真半假的承诺。他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枯立在桥头,焦灼的目光在源源不断冒出的新鬼身上逡巡,夜晚则闷在木屋里修理兵器,偶尔也酿几坛桂花酒,埋在槐树浓荫下松软的泥土里。

“那个鬼,白衣服,长发卷卷的那个。”鹿蜀指着立在堍头的影子,后者因为长时间不动显得有点呆,“两百年了,无论他等的是谁,都不会来了。”

两百零五年的漫长等待结束于一个冬天,那个午后连续下了三天的大雪忽然停了下来,如同一场戛然而止的单恋。鹿蜀看着若木拍落身上的积雪,回头向她说了第一句话,“我该走了。”她看到他接过瓷碗,用红线在碗侧缠了一圈又一圈,就像前世那人出征前无数次重复的那样。若木喝下那碗酒,最后一次回望酆都城。昆玉河里洄游的鱼群每年四月准时在水底粼粼闪光,摆渡的巨船早出晚归从不误点,他等不到来人。

【六】

饥荒和瘟疫从西部边地逐渐向咸阳城蔓延,像从根部开始腐烂的朽木企图吞没树尖最后一块新绿。鹅毛大雪坠下来,白茫茫掩盖住城郊饿殍的尸体。小男孩趴在雪地上胡乱抓了把雪塞进嘴里,饿极的样子。乱糟糟的黑色鬈发垂下来,如同砚台上游走的墨。四乘车舆停在旁边,厚氅包裹下的少年身躯看起来单薄脆弱。“若木。”他把手中的兽首暖炉递给身旁侍卫,弯下腰把脏兮兮的孩子捞进臂穹里。“你看,”他对怀里一面瑟瑟发抖一面搂住他脖颈的孩子说道,“我没有骗你。”

远方绵延起伏的带状山脉被敷上一层白粉,阳光恹下来,洒落在雪地上显得淡薄凄迷。红色城池离他们那么近,像火炉里滚落的一截木炭。一座烫的、簇新的、没有饥馑的城,再近一些,似乎能听到贝甲风铃在飞檐下叮叮玲玲,勾栏里女子的歌声流水滑过曲节竹筒一般幽咽动听,客人嘎嘣嘎嘣咬花生米像嚼珠玉……他抱着他以后的忠臣,一步一步,走向那个红堂堂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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