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有一个奇怪的毛病,会突然对一个寻常瞬间想象它可能发生的坏事:
久不出门,终于去商场要买一件大衣,乘坐扶梯时,那个扶梯突然故障,迅疾地把人卷进去。过马路去ATM机取了一笔钱,被疾驰的卡车撞飞,现金也飞走了。和家人吵架,吵完对方骑着摩托车出门而去,发生了交通事故。第一次乘坐飞机出境游,发生了空难。旧年的最后一天,在街上拥挤的人潮里游弋,突发恐怖袭击,血肉模糊的照片上了新闻。
在阳台上拍照,手机掉到楼下去,坏了。天桥上迎面撞到一个好看的人,你说对不起的时候还对他笑了一下,下了天桥才发现钱包不见了。乘坐公交去和朋友见面,车上你还通过话:“我马上就到了!”下了车,找不到手机。
这种想象完全是不由自主的,有时给我带来真切的困扰:旧年最后一天不敢出门,在湖边不敢拿出手机来拍照,过马路时小心到焦虑,和家人吵架后坐立不安…
据说很多人有过这样的体验,这在心理学上叫危险恐惧,我把它叫作戏剧性瞬间。火苗一样的瞬间,突然腾地一声,烧毁了一个人的一生,这样的叙事在新闻和文学里屡见不鲜。马航失联的飞机上,有几百个这样的瞬间,彻底改变了乘客和机组人员以及他们的家人的一生。如果飞机如常落地,那样的瞬间在时间里就像滴水入海,无处觅踪迹。安娜出走,黛玉葬花,一个丰富饱满的文学形象,也常被高度概括为一个动作、一个瞬间,颇有刹那光辉即永恒的意思。
一个朋友,和母亲关系很差,半辈子受此困扰,某天清早开车经过一段山路,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被郁闷分了心,出了车祸。所幸并无大碍,做了手术很快康复。假如她从此远走,那个接电话的瞬间就是这种母女关系的戏剧性瞬间。
写作最爱这种戏剧性瞬间,新闻写作也好,文学创作也好,一件事一个人,常常觉得是一些瞬间的拼盘。一个习作的人,用这种眼光去观察周身,就很难再平静。我的意思是,没有一个瞬间,禁得起凝视。就像很多人回望自己的人生,清晰地看到,真正决定或改变了他们的一生的是一些当时直道是寻常的瞬间。用写作的视角看这些瞬间,想象每一个现在时成为过去式会怎么样,就会看到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瞬间都在发生惊人的故事。
戏剧性不一定是悲剧。我每次经过体彩站点,都会想象我中了巨额彩票后的人生,买彩票的那个瞬间就是我一生中的戏剧性瞬间。虽然我没买过彩票,戏剧性瞬间的凝视对我仍有“指导意义”:有天出门穿了一双破了小洞的袜子,本来袜子穿在鞋里,小洞无关紧要,结果随之涌来戏剧性瞬间的故事,临出门还是换了新的袜子,不想有什么万一,我是穿着破袜子。
这类有关穿着打扮的戏剧性瞬间被励志爱好者广泛应用: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在街角遇到前男友或者情敌,狠狠地亮瞎了对方的眼睛。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地溜下楼去丢垃圾,碰上了男神。你次次精心打扮才出门都没能遇上,偶尔松懈一次,居然遇上了,肠子都悔青。人生一刻都不能松懈,这种故事被鸡汤作者引用,道理大概如此。
而戏剧性瞬间之所以戏剧,在于它也可以讲相反的故事:永远光鲜亮丽、永远无懈可击的人生,被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瞬间彻底改变——正是“突然的自我”使对门的男生觉得亲切,和你随意唠了两句,才发生了一段带你走向不同轨道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