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父亲,母亲(上)

祖母,父亲,母亲
母亲6岁的时候没了母亲。
父亲2岁的时候没了父亲。
外祖父是个阴阳先生,常常十天半月不进家门,我的6岁的母亲就成了冯家大院里上不了地但能看住门的那个人。所以,我的母亲就天天守在偌大的院子里,等不到冯爷归来时一个人无助的发抖。
祖母的小脚是标准的三寸金莲,祖父在59年的大饥荒里在贫病交加中死去之后,36岁便守寡的祖母守着大大小小7个孩子,度过了一个个饥馑难过的日日夜夜(二叔过继给了祖父无子的四弟,也就是我的四爷爷),终于带着一家人艰难迎来了1978年。

这一年,父亲21岁。

学制两年的高中毕业,在当时的农村也算得上是半个知识分子。

大伯父已经成家,四个姑姑都已各自出嫁。大伯的两个孩子已经出生。六口子人挤在窄小的三件草房里,矛盾不断。

家徒四壁。父亲只能自谋生路。但在那个年代里,谈何容易啊!

小姑姑和姑父心疼祖母,也心疼父亲,他们低三下四 地给村上一个脱产干部干地里的活计,并送上了一大坨油渣(姑父是个油客——榨清油买清油的,那时候大多数人家都是一斤两斤的买清油吃),终于使得1米58的父亲成了一名临时装卸工。

虽然工资很低,但父亲终是靠着单薄的身子和一滴滴汗水补贴了祖母和大伯的生活,也给了自己一个不受气的空间。

但那一袋袋水泥和一根根圆木让父亲后来一直备受折磨——腰肌劳损让他越来越痛苦。

相对于一贫如洗的父亲,母亲因为外祖父是个手艺人,生活显得相对宽裕,但毕竟只是没有过多挨饿,富足是谈不上的。

这一年,母亲14岁。

她之前的五个姐姐都已出嫁,唯一的哥哥已经结婚,剩下母亲和我最小的一个姨娘尚未出嫁。

母亲一字不识。外祖父之前供出了一个师范生,而这个不争气的女儿却放弃了工作,与一个有妇之夫私奔,外祖父一气之下,让后来的几个姑娘都成了文盲。

母亲生性胆小,大她一些的姐姐和小她一些的妹妹都可以对她拳脚相向,只有我的舅舅——她唯一的哥哥会护着她,在她一个人无助哭泣的时候。
后来母亲跟我说起这些,平静的语气里总有一些对命运的哀叹,总有一些对姐妹们少不更事的怨气——但那个时代,那个家里,谁是幸福的呢?

母亲在一条腿受伤之后,一直淌着脓水,等我长大懂事之后,发现母亲的一条腿明显比另一条细,颜色比另一条苍白——受伤后营养不良供血不足。后来母亲为了接住眼看从炕沿上跌落的孙子——我的儿子,匆忙间单膝跪地——跌破了膝盖骨,但又未得到恰当治疗——母亲跛了一条腿。虽然平时看不出来,但只要在地里劳作之后,下坡的时候,母亲就力不从心地一跛一跛地奔波在生活里,直到现在。

82年,25岁的父亲在农村已经成了大龄青年。
58岁的祖母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

三姑夫给父亲保了一桩媒。对象是他师傅的六女子,也就是后来我的母亲。

母亲18岁,正是一个女孩子最好的年龄。

三姑父只好跟外祖父瞒报了父亲的真实年龄。

外祖父识人广,也识人远。见父亲虽然个小清瘦,但念过书,人还算精干,对年龄的事也未刨根问底,便应下了这门亲事。

一个没有父亲的大龄男青年和一个没有母亲的妙龄女青年就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里必然而又偶然地结合了。

一向隐忍的母亲还是受不了妯娌间的冷眼和虐待。

祖母看不下去,但猫老不逼鼠,无可奈何。就跟母亲说,你回娘家逃活命去吧,我的娃••••••祖母就哭出了声••••••

父亲还是在一袋袋水泥与一根根圆木之间讨生活。
母亲回娘家住了一阵,外祖父说,你终究是有家的人,回去吧。你迟早得回去。母亲抹了抹眼睛,又回来了。

母亲的肚子日渐隆起,饭量越来越大。母亲常常吃了自己的一份和祖母的半份还觉得饿。
冷眼与虐待依旧。
小姑姑回娘家,祖母说,我的娃,你把三儿媳妇引上,逃活命去吧,两条命呢,我的娃••••••小姑姑和祖母相对痛哭了一场。临走,小姑姑带着母亲,步行了四十里山路,到了小姑姑家。

那时,小姑姑的四个孩子都尚未成人。母亲从他们的碗里分了一碗碗饭食。

直到临产,小姑姑才把母亲送回来。

小姑姑说,我满月的前一天,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春雪。她一早起来,踏着沒脚的雪走了四十里山路来赶我的满月。

竹笼笼里的十个大馍馍在她爬屲摔倒时有两个一口气滚到沟里去了。她爬起来,看着飞滚而下的两个馍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笑了。提着八个大馍馍高高兴兴吃了我的满月——一碗放了两片肉的萝卜烩菜。

短暂的喜悦过后,矛盾与冷眼依旧。
祖母和父亲一咬牙,决定分家盖房!
两个月后,在村里邻居的义务帮工下,父亲终于打好了院墙,盖了三间可以容身的房子。

祖母,我,母亲。
一老一小,一个19岁的农村妇女,开始了新的生活。

父亲依旧艰难地装卸着生活。

包产到户的时候,母亲还没结婚,自然在我们这边分不到土地。

因而分家的时候,一家四口只有祖母和父亲两个人的土地.一来地少,二来分的地都在离家很远的山上,不长庄稼,庄间老人看不下去,又重新分了一次,虽然地还是少,但有了些长庄稼的地块。三来祖母老了,母亲又要给我喂奶,庄稼务不好。

于是吃饭问题便成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父亲微薄的收入虽可籴些粮食来添补不足,但日子终归是清汤寡水的。

所幸的是,祖母和母亲将清汤寡水的日子过得一派和气。

祖母六十岁了,牙齿掉的所剩无几。

每次开饭,母亲都给祖母用筷子在锅里先捞一碗面叶,剩下的洋芋和清汤寡水,自己吃。

祖母疼我的母亲。母亲孝顺我的祖母。

有一次小姑姑回娘家,背着母亲问祖母:三儿媳妇是我在的时候才给你这样舀饭还是天天这样舀?祖母说,我的娃,天天这样,别看她不多话,心好着呢。
小姑姑回去,从牙缝里挤出了一袋子粮食,捎话让父亲驼回来。

88年弟弟出生。
90年父母又盖了三间新房,我上了小学。
一家人如星星之火,终于一点点燃出了希望的曙光。

六十八岁的祖母依然能拄着拐棍下地,在地埂上用自己的三寸小脚一摇一摇地行走。我放学后能在他们回家前喂好鸡,喂好猪,只等母亲回来做饭。

父亲也不像刚入行时那么辛苦。

我们家成了这庄子上可能最早能吃到也能吃得起两三顿新鲜蔬菜的人家。
父亲买了菜,在半道上会喊舅舅给外祖父一份儿,舅舅吭哧吭哧爬上山,提回去。

父亲穿件白衬衣,戴一块上海牌机械表,骑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哼着哥进了家门。

这是我家最幸福的几年时光。
虽不富裕,但岁月静好,家庭和睦,诸事顺心。

九三年父亲在单位倒闭之后,只好回到家里。父亲不怎么会务庄稼,也不喜欢务庄稼。

父亲推着他的自行车,后面绑着一堆杂货:剪子镰刀袜子铁勺菜刀狗铁绳……每隔一天,父亲就半推半骑地赶上二十里山路去赶集,在集散后又半推半骑地赶回来。

老远一看父亲的脸色就能猜出他今天的生意如何。越到后来,父亲的脸色越加阴沉,这生意也就不了了之了。

母亲在弟弟不需要人照顾之后,一心营务庄稼,我们碗里的面叶一天天稠起来了。

只是,祖母的身体已经需要经常用药物来维持了。这之后几乎每年的农历二月,祖母都会大病一场,三个姑姑和母亲一直守在祖母炕边,给祖母灌口水,接个大小便。甚至有两年都已经穿好了寿衣,等待咽气。但每一年祖母都会顽强地转危为安,虽然这世界带给她无尽的苦难,但祖母依然深深留恋这方土地和她同样苦难的儿女们。

只是,祖母的记忆力一日不如一日。

她刚放下碗,出门就对别人说,三儿媳妇儿心坏了,不给我吃饭,你家的饭给我一碗。
她刚饮过牛,就又拉着牛去饮水,一天很多次。
她会在半夜毫无征兆地推开母亲的房门,看房子里有没有别的男人。
她会把刚煮到锅里的肉捞几块藏在自己被子里,怕她的儿子不给她吃。

母亲起初也辩解,后来母亲见了庄邻索性低头不语。若有好事者问及祖母,母亲索性转身离开。

庄子里说什么的都有。可我的母亲能说什么呢。
庄邻起初对祖母的话将信将疑,后来听得多了,信者愈信,疑者愈疑。

唉,我苦命的祖母。36岁起便守寡终身的祖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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