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里面武松单人的故事,是从初识宋江开始,到再遇宋江结束。武松在柴进庄上遇见宋江没几天,就打点出发,先经过景阳冈打了老虎,然后到了阳谷县,与武大郎团聚,后来在狮子楼斗杀西门庆,被刺配到孟州,途中在十字坡遇上了张青孙二娘,后来在孟州醉打蒋门神,帮施恩夺回了快活林,又被张都监等人暗算,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一连杀了十多口,在张青那里化妆成了头陀,夜走蜈蚣岭,杀了飞天道人,在一个小村庄醉打孔亮,随后,在溪边遇到了一只大黄狗,于是上演了武松打狗,之后再遇宋江,武松的故事告一段落。
打虎大家都熟悉,但是打狗却不常被提起。当时武松在村里一家酒店,三番两次向店家要酒肉,店家只说肉没有了,酒也只给他些普通的。等到孔亮来了,店家拿出了好酒好肉招待。武松馋不过,和孔亮起了争执,把他打了。孔亮一干人等跑了以后,武松享用了他们的一桌酒肉,酩酊大醉出了店,在溪边遇到一条大黄狗。大黄狗朝他叫个不停,武松拔出戒刀砍它。黄狗一溜烟跑了,武松却踉跄一步,掉进了溪水,半天挣扎不出来。黄狗看他落水,翻身回来又朝着他吠叫。武松好不容易爬出来,回头一看戒刀还在水里,于是附身去取,又失足掉进溪里。这一回他就无论如何也爬不出来了。后来孔亮带了人来,把武松绑了去,差点杀掉,还好宋江正好在场,救了下来。
武松打狗这一段,可大可小。从结构上看,打虎是武松辞别宋江后干的第一件事,打狗是再遇宋江前干的最后一件事,武松的单人故事,就是以打虎始,以打狗终。这样看来,应该不是一个巧合,而是有意为之。
类似的结构,在水浒里也有。例如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怕高俅加害,跑路到了史进那里,史进又带出李忠,李忠带出鲁智深,鲁智深的故事讲到后来,又回头往东京走,路上遇见李忠,再遇见史进,最后在东京遇见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一个相当对称的回环结构。
打虎与打狗的对称,稍微作一下对比,就能看出作者的用心了。
打虎时候的武松,刚刚卸下人命官司,一身轻松,又要与哥哥团聚,自己一身的本领,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正在上升的势头上。而打狗时候的武松,境况已经完全不同,先是潘金莲西门庆的事情,使武松原来的美好的兄弟团聚及小公务员生活彻底破灭。由于县令与西门庆勾结,武松合法寻求公义的途径被切断,所以不得不私设公堂,亲自动手,杀了奸夫淫妇为哥哥报仇。不过这时的武松还对生活抱有希望,所以投案自首,期待将来重新回到生活的正轨上。到了孟州以后,施恩手底下武松过得就还不错,后来张都监甚至一度给了武松某种安稳感,张都监指着玉兰说要许配给他时,武松迎来了事业与家庭的丰收假象。可惜一切随即破灭,美好未来都是骗局,栽赃陷害乃至结果他的性命才是真的。忿怒之下,武松作了连环杀人狂魔。武松的故事,到了这里,实际上有一种渐入佳境的感觉,武松杀得性起,读者也看得性起,想必作者也写得性起。只可惜不管多少人都只管把武松当天人,他也终究是个人,经历了这么多事件后,说他心力交瘁也不为过。虽然于情理上我们没有一个人不同情他,但是于这个社会,他已经被彻底排除在外了——不管是不是他的错,他现在都已经是整个社会的敌人了。武松跟那些天生爱做强盗的许多梁山人物不同,也跟胸怀功名的宋江之流不同,他所要过的,只是平常人的生活。而连平常人都做不得,这才是最不堪的地方。虽然武松一副英雄肝胆,但是连环杀人之后,其内心的凄惨,是可想而知的——不对,不能说可想而知,倒应该说,我们大部分活在这个社会当中的人,是无法理解那种被社会抛弃出去的心境的。那不是江洋大盗的自弃于社会,也不是大人物的要么被社会抛弃要么站在社会最顶层,而是作为一个社会中的普通一份子,被逼到绝路,被一脚踢出去。所以说,打虎时候的武松,意气风发,正想要过他的好生活,而打狗时候的武松,却是最落魄、不堪,一副败相。这就是为什么打得死老虎的武松却打不过一条黄狗。打虎时候的武松,遇上了猛虎,他自己就是下山虎;打狗时候的武松,被一条黄狗欺负成了落水狗。
一个林冲,一个武松,都是被逼上梁山的典型。林冲有身份,有地位,有家传,所以有包袱,所以一忍再忍,直到没奈何了,才杀人上山。武松是个平头百姓,没有包袱,说话做事都直来直去,但也被逼得一退再退,最后没奈何,落草为寇。林冲是官场人,懂得官场的伸屈之道,最后还是被权贵所伤;武松是江湖人,江湖经验丰富,但还是被这个庸俗而残忍的社会本身所伤。
武松打狗,就是虎落平阳,就算你是能打死老虎的一条好汉,落魄之时,连条狗也欺负得你,让你没半点办法。就好像电视剧里孟州那位牢头说的:“在这里,一只猫也能把你吃了。”此时的武松,好比是夜奔时的林冲,生活对他们来说有多狰狞,他们也开始变得那般狰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