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写点儿的，不是位于神坛之上的辛勤园丁，也非“蜡炬成灰泪始干”般的默默无闻，而是从她走下讲台的那一刻，从她露出一条看得出有点油渍的裤子，一双很久没擦的皮鞋开始说起。再近些，从一根白发说起，从眼角的鱼尾纹说起。
我是一个80末后的人，之所以强调这个年代是想说我们读书的那个年代老师在孩子们的眼中是神圣的，尤其是小学和初中，老师更是可亲可敬神一样的存在。
他们如父，严厉过后又有百般耐心；
他们如母，会在中午集体打饭的时刻关心每个人所带的伙食，然后不动声色地从教师餐桌上拨一点给那些因为贪吃一大早就把中午的菜吃得精光的同学；
他们如友？
并不，至少在小学初中阶段还不是，并不是因为年纪小而惧怕他们，也并非他们不愿降低姿态和同学们打成一片。
而是，当你走下课堂，放学走出校门，又或者某月某天在镇上；
当你看到他和自己的父亲一样骑着自行车奔波；
当你走在乡间小路上偶然看到她如自己的母亲般微驮着背在田间侍弄自己的小菜园，抑或是中午去办公室碰巧他在默默地吃着从家里带的饭，瞥见铝制的硕大的饭盒里躺着的是一些颜色黯淡的青豆子和几片蔫黄的青菜叶……
那种感觉是复杂的。记忆中的王老师，就是这样一位给我复杂感觉的人，而儿时的我，不曾明白这些。
1.
“小花，去把磊子叫下来吃饭！”
“哦。”
读小学时，这是我每天早上刚进校门刚好走到操场中央王老师叫住我交给我的第一件差事。
磊子是她的儿子，跟我同班，而她是我们的班主任。学校里专门给老师们请了一个炊事员阿姨负责他们的伙食，而学生早自习的时间，也刚好是老师们用早餐的时候。
为什么王老师总是让我叫呢？那么多同学走过操场，更让我困惑的是无论我去的早或者去的迟，这件差事雷打不动地落到我头上，应该只是巧合吧，刚好我去的时候老师们的饭就好了呢。
嗯，一定是这样。尽管心里有困惑，却也是有点洋洋自得的，王老师一定是喜欢我的吧？不然怎会每天让我叫她儿子呢？
这样想着就进了二楼的教室，我是个腼腆的女孩，自然是不会站在门口大声叫他的，况且他是个张扬又淘气的男孩，说不定趁机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捉弄我呢。
我只好走到他身边悄悄告诉他，然后在众同学的目光中走到自己的位子上，表面平静如水，小小的虚荣心却早已盈满幼小的一颗心。
我至今仍想不明白那样的虚荣心源自哪里，也许，是我对“特殊对待”最初的认识吧。
“小花，今天别回家了好不好，就来我家吧，你看我家隔学校这么近，你就不用走那么远的路啦！”
放学走过王老师的门口，王老师笑眯眯地对我说。她家的确隔学校近，就在校门外十来米的地方。
“我…我得回家，明天还要带菜过来呢！”我尴尬极了，幼小的我还不具备分辨话语里客气的程度和真心的程度各自所占比例的能力，生怕老师把我留在她家过夜了，那可是我的班主任呀！
“没关系呀，我给你炒好吃的菜给你带，给你炒肉丝可好？”我听得出她话语里的真诚，所以更加不知所措了，窘得我不知是停在那儿好还是走好。
“哈哈，你看看你，脸都红了呢，好好好，老师不留你在我这里啦，快回去吧。”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快步往家里赶。
就因为这样一个小插曲，每次上学放学只要经过她门前，我就不自觉得紧张起来，并且加快脚步。
事实上，王老师也的确是很喜欢我的，我总觉得她和其他老师不太一样。
教我思想品德的杨老师会在我上课回答不出问题又因为是班长的原因气得摔门而去；教我数学的刘老师会放学把我留到很晚直到把我最害怕的应用题全部做完。
在我印象中，王老师从来没对我发过火，她总是和蔼到让我想起自己的母亲，也大概因为她自己本就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吧，磊子是她的小儿子，她还有个在我们读小学时就已经嫁人的女儿。
2.
让幼小的我确定王老师喜欢我这件事，是在磊子，也就是他儿子十岁生日那天，那天她家摆了酒席，所有的老师还有其他学校的有些老师都到场祝贺，而受邀请的学生，只有我和另外一位女同学小双，小双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无话不谈形影不离。
我们俩受宠若惊，在众多的老师众多的人中害羞的一句话也说不出，王老师还在吃饭的时候特意给我们俩安排了坐在一起的座位，我们俩当然只是默默地吃饭，听大人说话。
更让我诧异的事是那天她拿出一对镯子，当然只是孩子们喜欢的那类镯子，粉色的，亮晶晶的，给我和小双一人一个，并告诉我们这个镯子是夜光的哦，到了晚上特别亮，希望我们能喜欢。
天啊，喜欢喜欢，怎么能不喜欢呢，这可是老师送给我们的礼物啊！最主要的是，是他的儿子生日，本应该我们送他礼物的，可是王老师反倒给我们礼物。这可如何是好，才十岁的我们自然是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的，光顾着看那镯子了，还一个劲儿地放在手心里捂住外面的光，看是否和她说的那样亮。
于家庭条件稍差父母从不曾买这类小孩子喜欢的小首饰的我而言，这个镯子就像水晶一样珍贵。多少个夜晚，我把镯子捂在被子里头悄悄看它发出的温润如玉的光亮，心中一块小小的地方被填得满满的，我想，那应该是一种满足感吧。
王老师跟班只跟到我五年级，六年级，班主任换成了严肃的男老师宋老师，宋老师待我也很不错，教我书法，虽然不苟言笑但我知道他从不对认真学习的同学随便发火。
但我对王老师仍然念念不忘，我每天仍会收到他叫磊子下楼吃饭的吩咐，上学放学经过她门口仍会和蔼地跟我说笑，六一舞蹈排练时也仍会用她家的录音机，但我似乎并不满足这些交集，我希望她能对我说的更多笑的更多，只对我一个人。
3.
如果说小学时段里王老师在我心中是圣母一般的存在，那么到了我初中高中甚至是大学更甚至是工作以后，她在我心里渐渐从神坛上退下来了，她仍是我亲爱的老师，但更是一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农村母亲。
村里的大路只有那么一条，初中高中每周回家一次或者一月回家一次，每每快要走到王老师的家门口那种紧张感总是会不期而至，到底是害怕什么我说不清楚。
她的儿子跟我仍是同一所初中却不同班了，我们只会在期中期末表彰大会上听到彼此的名字，我是班里的优等生，我的名字会雷打不动的出现在表彰名单里，她的儿子就不一定了。偶尔能听到，偶尔不能。
每当不能的时候，回家路过她门前时如果正好遇见她在门口收拾晾干的衣服，或者在门前的小池塘里洗菜，又或者在门口的小菜园里侍弄她种的精致的小菜时，还没等我羞涩地叫出“王老师”三个字时，她就热情地叫住我说开了。
“小花，回来了呀！”
“小花，这么远的路爸爸妈妈没去接你呀？”
“小花，又是学校三好学生吧？我听磊子都说了，你看看他，真应该向你学习学习，一天就知道玩电脑游戏.......”
“小花......”
“ ……”
她抱着大堆收好的衣服，或者停下手里正洗的菜，抑或伸直刚才还弯成弓的腰，两手扶在锄头的把上，滔滔不绝地说着话，仿佛为了化解我话不太多的尴尬。
我自然是停下脚步了，很早的时候我盼望着这一天，盼望着王老师能跟我多说话，别再拿我当小孩子或者仅仅只是他儿子的同班同学，可此时的我有点恍惚，内心五味杂陈：
课堂上滔滔不绝讲述中国上下五千年的老师呢？抑扬顿挫朗读课文时眼睛里散发着光芒的老师的眼睛呢？还有写得一手好字的那双拥有细长手指的手呢？
——都在一瞬间变的模糊。
我离她不算近，但我分明看清楚她眼角的皱纹，她沾满泥土的粗糙的手，还有她努力站直却有些微驼的背……不，她不是我的王老师，然而她的的确确是我的亲爱的王老师啊！
4.
时间过的很快，三年的初中生活在路过王老师家门口她对我的肯定和鼓励中过去了。
初中时的我成绩虽然不错，但因为脸上开始长满雀斑遭受过男生的嘲笑，所以一直很自卑，而在王老师眼里，我似乎什么都是好的，成绩好，乖巧懂事，用她的话来说“比我那个不听话的儿子省心太多了”，所以我对自己仍然充满信心。
直到高三时我收到磊子的一封信时，我才知道他母亲眼里的“不听话”到底是什么程度。
中考时我考到了市里最好的高中一中，而磊子则进了相对差的二中，那时候的我们联系同学还都是书信的方式。
那一天，我在寝室昏黄的走廊灯下读到了磊子给我的来信。他说他不想上学了，觉得读书毫无意义，他整天沉迷于网络游戏，并且喜欢上了班上的一个女孩，但那个女孩没有回应他的心意，他更加觉得人生充满灰暗，无心备考。
他说我是一个懂事的女孩子，之所以写信给我也只是想倾诉倾诉，并且鼓励我好好学习，考上自己理想的大学……
这封信让我内心五味杂陈，之前我和磊子并没有联系过，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打听到我的所在班级的。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居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想放弃人生了，这点对于把高考当做唯一出路又爱学习的我来说实在无法理解，别人也就算了，我也懒得去劝，可他是我最敬爱的老师的儿子，我一下子感觉自己责任重大，我得劝他，既然他告诉我这些也一定是信任我的，或许我的话他能听进一句半句呢？
我等不及到第二天再回信了，在那昏暗的灯下，我拿出信纸开始回信，平常那个时候我都是在灯下自习的。
我激动得浑身的血液都往上涌，真的，毫不夸张，我感觉此刻自己是个救世主，是挽救失足少年的知心姐姐，我几乎是奋笔疾书写完了那封信，信中列举了读书的种种好处和不考大学的种种坏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苦口婆心循循善诱。
他的回信如期而至，信中他大笑，笑我居然这么关心他，居然着急得像他妈妈，他说他无非就是不想继续上学了，不至于想不开。
可不是吗？过后我才想明白当时心急如焚的感觉，大约是因为我不敢想象他妈妈也就是我的王老师知道这样的情况后会作何感想，我劝他，无非是不想看到王老师伤心，她是那么热情的一个人，温柔的一个人，几乎是全村为人师表的代表。也正因如此，她的一言一行和家事几乎都在全村人的眼光之下。
在断断续续的回家中，我的确听到些关于磊子的消息，说他玩游戏已经砸了好几万了，连他爸也管不住他，他还威胁他爸如果不给钱就如何如何，还跟社会上的一些人混在一起，诸如此类云云。
我无法相信自己儿时的伙伴会成为这个样子，顽皮是顽皮，却不至于放弃自己至此。透过磊子的回信我知道我已经劝不动他了，后来从他的朋友那里我知道他高考交了白卷，连很一般的大学都没法进。
而当我再次经过老师的门前时，有些东西正在变化着，她仍然会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却再也不提磊子的只言片语，先前闪烁着光芒的眼睛也黯淡了下来。
我忽然发觉这么多年在我眼里音容笑貌不曾改变的王老师老了，有了白发，皮肤也松弛了很多。村里的流言没少打击到她吧！
5.
好在磊子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高考结束后只是在家呆着，写写稿子赚点稿费。
奇怪吧，一个别人眼里顽劣的少年竟然有不俗的文笔，磊子跟我说过，这都是受他妈妈的影响，有个语文老师的妈妈多多少少是会耳濡目染的，从小家里就堆满了各种书籍，随手就能翻上一翻。
这一点我就远远比不上他，除了小时候家里穷没有多余的零花钱用来买书外，我爱看书是从最紧张的高中才开始的。
那时候学习最紧张，却偏偏还对当时最火的新概念作文，萌芽和郭敬明来了兴趣，常常在晚自习做完所有的作业后偷偷拿出来瞄几眼，或者在夜深人静的时刻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享受着阅读的乐趣。所以文笔一直也算不赖。至于形成自己的文风，有一部分还真是受磊子的影响。
大三那年的一天，磊子通过QQ加上了我，和多年前他给我写信一样，我依然不知道他是如何弄到我的联系方式的，又是好几年不见了，我们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聊了通宵，他给我讲这几年的生活，讲高中毕业后他尝试过的工作，但是都以失败告终，最重要的，他仍然忘不掉高中时喜欢的那个女孩，心心念念那个女孩的一切一切……
言谈之间甚是轻描淡写，但我去了他的空间，才发现这么多年的小伙伴了我却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他该是阳光的，该是果断的，永远充满朝气的。可空间日志里的他颓废，优柔寡断，愤世嫉俗，除了当年叛逆的锋芒不曾磨灭，其他一样不剩。
可那又怎样，彼时的我还单纯，看不到这些，我眼前浮现出的是一个细长的手指夹着烟，额前的发遮住眼睛，眼神里的落寞能让所有女生为之心痛的忧郁男子的形象。
最致命的是，他能写诗，能写生活的疼痛，能恰到好处地夸赞你与众不同的美。
是的，我曾经一度被他吸引，这个男子充满神秘感，他时而温柔，时而霸道，时而庸俗，却又能在文字里高雅。
我不懂为何这么多面的性格会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我问过他，他说，你问我吗？我也不知道，我还想问你呢，你说我妈当年是怎么看上我爸的啊？我爸就是个兽医，整天走街串巷跟猪打交道，一出去就是一天，家里有饭吃偏偏要在别人家吃了再回来，我妈又偏偏还要在家烧好了饭痴痴地等，你说傻不傻？我妈的性格那你应该最了解了，不说是大家闺秀，那也应该算是个有文化的姑娘了，温柔又贤惠，嫁给我爸，这辈子算毁了。有时候我挺恨我爸的，他这辈子不该这么对我妈。
我没想到只是问个性格问题他会说这么多，我更不明白他口中所谓的毁是什么意思。我只是隐隐约约地领悟到他性格里的柔和文字里的秀是如何而来，又明白他的叛逆和不讲理甚至粗暴也不是空穴来风。
在大家眼里，磊子大约是个游手好闲不求上进的混混吧，但作为一个母亲的儿子，他却最能读懂母亲的心，读懂母亲抛开人民教师这层角色之外另一颗相夫教子的心，一颗同样望子成龙期待儿子早日成婚儿孙绕膝的普通的母亲的心。
6.
磊子今年三十了，无正式工作，无女友。
常常回娘家会听人说，你看那个谁谁谁，至今都还光棍呢，听说他常年不下楼，天亮了坐在电脑前，天黑了躺床上。吃饭都是他妈做好了端上去的，他爹还时不时地上去问他烟抽完没，抽完了再去给他批发一些回来。你说这样的人不就是个废物吗？年纪轻轻居然还让爸妈伺候。
诸如此类云云。
家乡的那条路，基本很少走了。即使经过，也是坐在车里，望着王老师家的门一闪而过。现在她家的门经常关着，很少见她的身影。
我的王老师，您还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