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千始
齐志是在一场宴席上见到杨柳红，也许他心里早就想到杨柳红会去。
两个人打个照面，齐志苦楚、黯然神伤、不自然，柳红冷漠、也不自然。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又很快别开，无声中擦肩而过，没有擦出什么火花，却把两人之间紧剩的一点情意与想象全磨没了。
这样的场景恍若隔世。前世，他们曾经是一对情人加有情人。
齐志十七、八岁时，就不肯好好念书了，跟着一群半大小子瞎混，啥事都干，就是不干正事。成天像打了鸡血似的，下河捉鳖，对着好看的女生吹口哨，去舞厅跳舞搭讪，跟人打架争地盘。
直到有一次，齐志愣头脑，把人打伤了，人家的家长不依不饶，杀上门，扯着齐志的脖领子，要把齐志送去蹲局子。
齐志他爸好话说尽，点头哈腰，差点给人跪下了，赔了人家一大笔钱，又忍痛一棍子下去把齐志的腿打折了，人家总算解了气，放过齐志。
齐志混是混，但是孝顺，他知道他爸是为了他好，做样子给别人看。他不恨他爸，却怯了胆，从此以后，收敛心性，老老实实做人。
齐志去学做服装。他后来想过，如果自己这辈子不学服装的话，就遇不到杨柳红。如果那样，他不愿意。
齐志学了半年，学得怎样不说，给几个叔叔大爷每人做了一件褂子，收了每个人的钱。叔叔大爷喜笑颜开。等穿上去，大爷的那件衣服一个袖子长，一个袖子短，气得大爷直骂：“兔崽子，你大爷的。”骂完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一晃齐志二十四了，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女方叫孙世杰。孙世杰相貌平平，但是会过日子，听说一分钱能掰四半花，听说手上也攒了一些钱。齐志他爸相中了，自己的儿子成天吊儿郎当，太需要这样一个女人管管他了。
齐志不同意。因为孙世杰比自己大三岁，长得也不好看，显老。
孙世杰却爱上了齐志，齐志个高，耐看，不像自己干干瘪瘪的。
后来还是齐志他二叔给拍了板，就她了。他二叔这一辈子都挺横的，说一不二，哥哥们都有点怵他，要是不听他的，很有可能让他把脑袋打碎了。
横归横，他二叔是过日子的人。人以类聚，难怪他叔能看中长得不好看，但会过日子的孙世杰。后来齐志想，也许他二叔是听说孙世杰手里有一些钱，才相中的。
齐志就这样心不甘、情不愿娶了比自己大三岁的孙世杰。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齐志打心里不愿意，总觉得孙世杰不是自己喜欢的，自己是抱了团烂泥，而且是团甩不开也糊不上墙的烂泥。
孙世杰不以为意，就算齐志是块石头，她早晚能把他给捂热了。她确实无可挑剔，里里外外，是把过日子的好手。
男女关系总是这样，先动心的那个不断地付出，不愿意的那个却不断地挑剔。越爱越付出越灰心，越不爱越挑剔越绝望。
齐志想过要离婚的。可他提了几次，孙世杰就是不肯离。她早想明白了，自身条件不好，好不容易抓住一个自己喜欢的，离了这辈子再也碰不到了，因为别人都不是他，她当然不肯放手。
就算日子过得不是自己想要的，但是好歹人是自己喜欢的，自己一定要牢牢抓住。人，总是要抓住一样的，才不至于那么绝望。
只要齐志一提离婚，孙世杰家里家外地大闹，泼妇一样。孙世杰一闹，不但齐志他爸要打断齐志的腿，他二叔还要打破齐志的脑袋，他二叔是横了一辈子又死要面子的人，他不允许自己力保的婚姻毁在谁的手里，就算他亲侄也不行。
长辈们集体反对，齐志只能打消离婚的念头。再想离婚，再提，再被驳回。日子就这样周而复始，过得无滋无味，一眼看不到希望。
自己不喜欢的女人，像块狗皮膏药一样，牢牢地粘住自己，甩也甩不掉，而且是一辈子。 偏偏那个女人，还是自己的妻子。
齐志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样一辈子暗淡无光，一条道黑下去。他没想到，自己生命中注定的那束光出现了。那束光就是杨柳红，杨柳红就是那束光，她一出现照亮了齐志的整个人生。
杨柳红来齐志他们厂里当班长。她生得极美，肌肤胜雪，唇红齿白，眼睛脉脉含情，身段阿娜多姿，一开口声音又软又媚，让人骨头都酥了、化了，是让所有女人嫉妒，所有男人都会为之疯狂的那种女人。
齐志一见杨柳红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女人。他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怦然心动。可是偏偏杨柳红也结了婚，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时。
没有什么能阻挡齐志的热情。他挖空一切心思，疯狂地追求杨柳红。杨柳红也喜欢齐志的高大帅气多情，她男人就算脾气再好，不过是个软蛋，根本无法和齐志相比。
男有情，女有意，两个人一拍即合，很快勾搭在一起。那是怎样的天雷勾地火，轰轰烈烈！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两个人的眼中只有彼此，他们爱得疯狂，无所顾忌。
孙世杰很快察觉到丈夫的变化，他神采飞场，眼里带光，更加注重自己的外表，每天早上上班时，都会照很长时间镜子。
孙世杰心里苦涩，她知道齐志是外面有了人。她按兵不动，她想看看这个人到底是谁，是谁敢动了她的菜。
不用她花很多心思，她很快地知道杨柳红。
那天晚上，齐志跟杨柳红在外面开房厮混，很晚没有回家。杨柳红的丈夫早有察觉，到处找不到老婆，一气之下报了警。
警察顺藤摸瓜，根据身份信息，很快找到了齐志跟杨柳红。这下子，两个人的事情不再是个秘密。在那个还不是十分开化的年代，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孙世杰这次却没闹。她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如来佛，就算你齐志再厉害，也只不过是只猴子，逃不出她的手掌心。这次她选择坚定地和齐志站在一起。
杨柳红那边也不太平。她丈夫明知杨柳红给自己戴了绿帽子，可自己犯贱，舍不得放弃如花似玉的老婆，痛定思痛，决定把屈唇和着眼泪吞下去，战术上用很多很多的爱来感化她，战略上对她看得更紧。
当事人不再闹了，看热闹的围观群众默默散去。他们甚至臆想，也许这事只是个传闻，以讹传讹，也许两个人是清白的呢？否则，他们的老婆和丈夫怎么能无动于衷！
世人不知道，生活就是在一部分人不断的隐忍中艰难前行的。那些人只是因为比别人更爱一些，受的委屈也更多。
齐志与杨柳红的爱戛然而止，他们认为自己骨子里还是爱着对方的，他们只是被环境拆散了。他们的爱不是男欢女爱，镜花水月，他们的爱悠远深长，是经得住时间考验的。来世，他们还要在一起。
今生。齐志四十岁那年，被诊断出患了渐冻症。
得病也就是这两年的事，病症发展很快，不断恶化。渐冻治是绝症，无法可根治。无法避开的最后，病人全身肌肉萎缩，呼吸衰竭，直至死亡。齐志感受到自己身体的肌肉一点点萎缩，看得见自己死亡的结局。
人一旦得病，就成了人生的分界岭。得病之前是一世，得病之后是另一生。
人在身体失去健康的时候，能想到的是只要身体健康，其他的都成了过眼云烟。什么爱呀，情呀，那是什么？那么虚无缥缈。余生，自己的健康自己说了不算，自己的生命自己把握不了，还能抓住什么呢？
孙世杰从齐志生病以后，她没有消沉，表现出来出人意料的坚强，让人刮目相看。
齐志开了一家小型的服装加工厂，这两年光景好一些，两个人在厂里奔波劳碌。得了病的齐志不敢休息，他想趁着自己还能动弹，多挣一些钱，那是自己活下去的希望，也是以后自己不在了，孙世杰跟孩子生活的希望。
患难见真情。齐志得了病，才知道孙世杰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原来这么年，自己真的不曾了解过她，也许是因为过去自己太年轻，不懂得她，自己关上了心门，从来不曾对她敞开。
得病以后，孙世杰默默地照顾他。她不是一个圣人，她也有自己的小脾气，每当她告诉齐志要如何如何，不要如何如何，齐志反而能感受到一丝丝温情。她本来就是这样啊。如果她什么也不说，才是对他已经彻底放弃了。
有一个人，肯在你最落没的时候，仍然不肯放开你，那是有多么金贵。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者少，更多的人习惯落井下石。
大难来时，有人选择各自飞，但是孙世洁偏不。
附近也有一个男人得了齐志一样的病，比齐志发病早两年。孙世杰陪齐志去看他。
那个男人一个人在家，成天的活动场所只有床。没有行动能力，他要少吃，只能等老婆回家时给他一点吃的，尽量控制大小便的次数，因为也要别人照顾。一说话哈喇子不断地流下，他用他不听使唤的手哆哆嗦嗦费力去擦，总也擦不到。
那是齐志可以看见的自己的未来。
从那人家里出来，齐志伤心地哭了。他不想让孙世杰看见心里难受，孙世杰问他，他说风迷了眼，就去擦脸上的泪，可是他萎缩的手不好使，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孙世杰替他擦脸上的泪，平静地说：“别哭了。走一步，说一步话。”齐志的泪流得更多了。
他眼前依稀闪过他患病后，唯一一次见过的杨柳红艳丽而冷漠的脸，却越来越模糊，这是最后一次。
此刻，他的心里只有他的妻。他握紧她的手。如果可以重新来过，他一定会在前世他们相亲时，对她说一句，你好，孙世杰，我是齐志。我等你很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