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结

  从十一路车上下来,经过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后,我到了一个别人称之为天堂的地方,但此时的我与这里格格不入。这里干净、神圣,而我身上却污秽不堪。浑黑的水顺着发梢不停的地滑落下来,衣服上更是没有一处不沾上污泥的。

  我已经没有心劲再去操心任何事了,经历了这么多,不懂得放下,怎么能到这儿来?

  这里几乎没有人,正羊面朝着我的方向站立不动,我一来便能看见他,显然是在等我。果然,当我经过他时,他轻唤了我一声“阿临”。我停下来看着他,接着又听他说道:“对不起,你不应该来的。”

  当初在心魂处被冻结,就是因为无法原谅他,如今既然已经冲了出来,又怎会再有一丝怨气呢?

  我看着跟我一样脏兮兮的正羊,伸出手:“正羊,我既已来,那便一起走吧。”

  我和正羊在真宁小镇一起长大,关系自然不用说了。小镇已经很老了,岁月给了它韵味和别致。这里都是平房小院,一座挨着一座,极其紧凑。人们喜植物,家家门前都要栽个花种棵树。镇里还有条河,河上有座桥,人们不论是织衣、开会还是做生意,都喜欢在河边。那桥自然是热闹非凡了,尤其是在早上。

  正羊出事的那天和往常一样,清晨霞光刚映上天空,桥上便摆满了早餐摊。这里热闹却不吵闹,因为没有各种叫卖声,只有摊主和人们闲聊的声音。一切都很随意,像在自家吃早饭一样,爱吃什么吃什么,爱说什么说什么。

  正羊那天约我早上在桥上喝六爷家的豆腐脑的,我记得贼清,这小子最讨厌迟到了。我要是迟到个一分钟,早饭就别想好好吃了。

  可人算不如天算。我刚出门就碰见了芳芳姐,她又把自己锁在门外了。经过十分钟的奋战,咔的一声脆响,门就被我打开了。来不及听完芳芳姐道谢,我便朝桥的方向狂奔而去。

  尽管我已经很快了,可还是迟了。岸边不知为何挤满了人,比起平日里热闹百倍。我凑上去,没等来正羊的一顿臭骂,却等来了他的一具还温热着的尸体。

  我一时愣在了原地,眼神涣散不敢看向正羊,脑袋像炸了一样,一瞬间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只能模糊间看到一辆轿车,像翻了壳的乌龟一样躺在地上。桥面上一片血红,还和着早餐摊上的粥和汤。

  在桥上吃早饭的人不少,被这车一撞,登时就伤到七八个人。“孩子他爹”,身旁一个女人极快地从我旁边窜了出来,跑到桥上,跪着轻轻晃了晃一个男人,泪水止不住地落在桥面上的血水里。

  我像是被提醒了般,等意识过来,我已经到正羊身边了。

  他仰躺在地上,后脑勺紧贴着桥面,流了一大摊血,身体其他部位却没受什么伤,猛一眼看上去,倒像睡着了。

  我蹲下来,边摇他的肩边颤声道:“正羊,正羊,小笨羊,小绵羊,小羚羊...”我曾玩闹时给他取过的名字都喊了个遍,可无论我怎么叫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不知我唤了他多久,只记得我的声音由最初的轻唤到后来大喊,最后近乎嘶声力竭了,他都没起来骂我一句“吵死了。”

  不知是谁喊来了医生,村里壮点的男人都自觉地把伤者背到了医院。我把正羊扶起来,准备背到医院。正挨个检查伤情的医生走了过来,蹲下来看了看正羊,面色凝重地低声说道:“把他背回家吧,已经不行了。”我抬起头怔怔看了医生一眼,发狠般背上正羊就往医院的方向走。

  我刚到时张姨也到了。看着病床上的儿子,似乎也以为只是睡着了,便坐在床边轻轻抚着儿子额前的头发,却不叫醒他,也不跟任何人说话,眼中只是儿子熟睡的面庞。

  我走了出去,在走廊上找了个长椅坐下,把病床前的位置留给了张姨。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我甚至到现在都还没反应过来。医院的走廊很吵,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伤。我就这么坐着,一动也不动,看着病人的痛苦不堪,家人的心急如焚,医生的匆匆忙忙,竟然,就这样过了半天。

我慢慢起身,嘈杂声小了很多。尽管我动作已经很慢了,可眼前还是黑了一片,脑袋里嗡嗡直响。

  我再去病房时,正羊却不在床上,虽然并不是很意外,但还是不死心。转了一圈,发现有个护士正在询问病情,便走过去问她:“我朋友呢?就早上躺在那里的男孩。”我伸手指了指正羊之前躺的那张床。

  一天没说话了,声音竟沙哑得难听至极。护士不等我说完就急急打断:“你朋友大概在太平间了,这里都是受伤的活人,一个死人还站着病床干嘛。”护士的脸顿时变得狰狞无比,我一刻也不想再看到,狠狠瞪了她一眼便离开了。

  我又回到了长椅上,脑子里思绪很多,却很混沌。我不想回家,便直接在长椅上坐了下去。长椅硬的硌人,我却没管那么多,没一会儿便睡着了。刚开始还能听见寂静中隐约传来的哭叫声,之后便什么也听不到了。阳光渐褪,黑暗包裹了医院,但里面却灯火通明。

  感觉到周身一阵阴冷,睁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我怎么在桥上?双手撑地站了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很真实,可我不是在医院吗?

  渐渐的,我感觉不是那么冷了,桥上越来越明亮,人们又开始摆摊卖早点了,一切如往常一般。

  我走到六爷的摊位前,问他:“六爷,昨天的车祸你没事儿吧?伤着了吗?”可六爷却像没看到我一般,只顾着忙自己的事。

  见六爷没搭理我,我也没再问下去。这太奇怪了,我不记得我来桥上啊。正在我思索的时候,竟看见了正羊。

  我揉了揉眼,确定没看错,那就是正羊,他还是双手插兜,一副很拽的样子,直直朝我走来,而后到六爷的摊位前找了个板凳坐下。

  “六爷,给我来两碗豆腐脑。”正羊刚坐下就笑嘻嘻地对六爷报饭。六爷应了一声,很快就盛了两碗豆腐脑过来。

  我愣住了,正羊为何会出现?他不是已经...我收敛了思绪,只默默看着正羊。

  正羊边去拿勺子边盯着冒着热气的白豆腐,浮夸地用胳膊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口水,笑着朝六爷道:“六爷,你这豆腐脑也太勾魂儿了吧,冬天的被窝都没有这豆花吸引我。”

  六爷笑笑,不擅长打趣的他只是不停地说:“喜欢就好,多吃点啊,吃饱。”

  不消一会儿,正羊碗里的豆腐脑已经半碗下肚了。“阿临这小子再不来,他那碗就别想吃了。”正羊小声嘟囔了一句,便捧起碗端着喝,不时瞥一眼桥东头的路口。像是盼着我来,又像是盼着我再迟一会儿。

  看着正羊熟悉的欠揍模样,我不禁摇摇头笑了。我看着他吃完那一碗豆腐脑,又看着他把碗放下,正羊擦了擦嘴角的白沫,站了起来,踮起脚又望了望桥东头的路口,我还是没出现。

  明知正羊看不见我,但想到之后要发生的事,我还是没忍住,走到他身边,对他说道,:“正羊,快离开这里,我这会儿还到不了,你先离开这桥,快走啊。”说到最后竟吼了起来,意料之中的,正羊果然没听到我的劝告,依旧站在那里等着我。

  时间的每一秒流逝,仿佛都带上了声音,在我心头滴答滴答的响。只短短几次呼吸,我的余光便瞥见了一团黑色,直直飞奔而来。

  果真是那辆奔驰,我来不及思考,便抬手去推正羊。突如其来的推空感,让我意识到我只是徒劳而已。我扭过头,那天来不及看到的一幕,此刻在眼前重演了。

  正羊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去,可眼前的一切顿时让他失去了思考能力,竟呆呆站立不动。下一刻,车头便触碰到了他。我定在原地,呼吸仿佛都停止了,眼睁睁看着正羊被一股大力拉扯上空中,又狠狠扔了下来。

  之后轿车急急转变方向,似是失去了控制,又接连撞倒几人才翻车停下。

  我急忙跑到正羊身边,眼泪已不受控制落了下来,又是一次失友之痛,为何我要再经历一遍啊?我看着正羊渐渐失去血色的脸,正悲痛不已,可没想到正羊原已停止转动的眼珠竟又动了动,看向了我。我顿时停止了呜咽。

  正羊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地对我说道:“阿临,我落下东西了。”我没反应过来,问道:“你落下什么了?我帮你找到带给你。”

  可回答我的是他又停止转动的眼珠。

  肩膀和脖颈的疼痛感突如其来,双手向后一撑,我坐了起来,然后再次睁开眼,我还在医院的长椅上。

  正羊一定是落下了极为重要的东西,所以才会这样告知我的。我打定主意后便直奔向桥那里。

  此时已是深夜,桥头空无一人,桥上未清洗的血迹已经干涸,在月光的辉映下甚为可怖。我忘记了害怕,匆匆走上桥,四下张望,寻找着正羊落下的东西,可这里除了从轿车上遗落的碎片,就是与血迹混在一起的碎石头。轿车是撞上桥的栏杆才停下的,碎石块便是从被撞到的栏杆处溅落的。

  我走向那缺口处,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冰冷的河水瞬间刺激了大脑,令我顿时清醒几分。我仰躺在水中,随着微波上下轻轻晃动。桥上那少年的身影似乎还在,还在那里伫立着望向路口。

  “嗡嗡”,两声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突兀响起。似乎就在身边不远处,我心底一惊,迅速潜下水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循着刚才那两声,我望了过去,在桥西头,竟忽然出现了一辆车,一辆类似于公交的车。车头无灯,只有车头上的“11路”散发着微弱的光。

  车身乌黑,堙没在夜色里,甚是虚幻。正在我惊讶之际,下一幕的出现,更是让我久久不能平复。

  今天早上被那辆轿车撞死的人竟在车门前出现了。不,准确的说是他们死后的魂,正羊也在其中。我惊讶归惊讶,但不至于吓到失声尖叫。等所有人上车之后,“11路”车缓缓启动,向前开去,连带那微弱的光一起又消失在夜色中。

  好大一会儿后,我才从水里冒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何要上那辆车?那辆车要带他们去往何处?正羊让我寻的东西到底是何物啊?脑子被这些问题占满,几乎欲裂。

  上岸后 我又在桥上搜索了好一阵,但,终无所获。我躺在岸边,望着黑漆漆的夜空,今晚的星星格外的少啊。我闭上眼不再去思考任何事,仿佛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没过一会儿,我便睡着了。

  冰雪铺满了天地,似是无尽,不断下落。我环顾四周,白茫茫的冰雪世界中,只我一人。不知为何,这刺骨冷意直钻心底,似是现实。可脑海却清醒的很,我又做梦了。思良片刻我唤了声“正羊”,无人回应。

  我不敢再试探,可没一会儿,四面八方竟传来一个声音,“我落下的,你带来了啊。”那是正羊的声音。我愣了片刻,可我什么也没寻到啊,为何正羊说我带来了他落下的东西呢?

  “正羊,你在哪儿?我没寻到你落下的东西啊,为何你说我带来了?”我看不见正羊的身影,只好转了一圈,对四周喊道。

  可正羊的声音再也没出现了。这白茫茫的世界,虽是我的梦境,但那种寒冷的感觉,却真实的骇人。我抱着自己,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向前走了数百米后,就再也走不动了。我蹲下来,渐渐的,身体已经不再抖动了。感受着肌肉渐渐僵硬,我失去了力量,倒在地上,大脑由最初的清醒,慢慢变得混沌。痛苦感越来越微弱,心跳也越来越慢,在失去意识之前,我不禁暗自嘲讽了自己一句,“连自己的梦境都走不出去”。

  原来,意念真的可以杀死人啊!

  第二天我被人在岸边发现,着实吓了他们一跳。在夏天被冻死,岂不怪哉?

  我站在桥上,沉默地看着二伯和四叔把我冻僵的尸体抬走。母亲坐在地上已泣不成声,我想上前抚慰,可一切只是徒劳。她看不见我,这种感觉很糟糕。

  过了好久好久,桥上才又重归于平静。母亲哭晕后被人背回了家。这桥上接连两天都死了人,大人小孩都不敢再靠近,整整一天,我就独自在桥上站着。

  傍晚,血红的晚霞染上了天空,夕阳终于西下,血红渐渐转黄,终而消失不见,一切又重归于漆黑的夜色。随着时间的流逝,四周也越来越黑,一切都如昨晚一样。我站在昨晚11路车出现的地方,静静候着。桥下流水潺潺,每一次撞击石头都会激起浪花,那声音清晰可闻,我一下下数着。

  没数几下,“嗡嗡”的沉闷声又响了起来。此刻那辆11路车就在我眼前,一如昨晚那样突兀。我抬头看向前方,车门正缓缓打开,我犹豫片刻便抬步进去了。车门关上后,感觉到了轻微的晃动,车,又在向前开了。

  我看了眼司机,他正专注地开着车,全然不在意上车的人。我又看向车里,只坐着三个人。靠前坐的是同村的一位极老的奶奶,小时候,我与正羊偷过她家的果子,被她骂过。此时在这里相遇,略有些尴尬。她似乎是没看见我,目光呆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面坐着一对年轻夫妻,我不认识他们,便向里走了走,坐在中间的位置。

  很快车便又停了下来,司机的声音骤然响起,一如那“嗡嗡”声一样沉闷。“谢依萍,下车。”声落,那位奶奶便起身从车上走了下去,不带一丝停顿。原来她的名字是谢依萍啊。她下车的地方是一栋双层的小洋房,还没仔细看,车又启动了。

  不久,车停,司机的声音再次响起:“李秀娟,王韬,下车。”后面的二人也闻声下车,他们的手紧紧互握着,脸上有不舍,有惶恐,与谢依萍全然不同。

  我随着他们的身影看向车外,顿时吓了一跳。那是一片火海,房子各处都是火,似乎烧了很久。可房子却丝毫没有变化,好像那火只是特效,可隐隐传来的热浪却分明是真实的。

  车门又一次关上,我知道下一个就是我了。怀着不安的心情,我竟在猜测我会被送往哪里。没多久,答案就揭晓了。车停,司机道:“赵临,下车。”没多一字或少一字。司机的话像是有着模板一样 只会说出名字加“下车”二字,声音也刻板得像机器。

  我起身下车,入眼便是刺眼的一片冰天雪地,是我梦里的那个地方。我转身向后看去,11路车已经走了,原来11路车是将人送到死亡之地的啊。可为何要送到伤心之地呢?在历经一遍痛苦吗?

  我干脆直接坐在地上,任凭命运折腾我,我只尽数接受便可。大概过了很久,我就那么待着,却没被冻死。我抬头,看着雪白的天空,自言自语道:“正羊,对不起,我不该迟到的,如果我早点来,早点与你吃完饭,早点与你离开那座桥就好了。你就不会站在桥上等我,你也不会被那辆车撞了。对不起,对不起...”

  将心里一直憋着的愧疚尽数说完后,便只剩下了一声声的对不起。

  突然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我猛的转身站起,正羊惨白的脸就那样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了眼前。我又惊又喜,握着他的胳膊不敢松手,怕他又消失不见。看着他毫无情感的双眼,我问出了那个一直困扰我的问题:“正羊,你到底落下了什么?为何你说我带来了?”

  我没想到我等来的,竟是那样可怕的答案。正羊的声音如那个司机一样,机械地一字一句说道:“我落下了你呀”。一句话,如雷劈般炸入了我耳里。正羊的双眼不再毫无感情,转而充满了怨恨,更多的却是幸灾乐祸。

  我不想再看到那张陌生的恐怖面容,扭过头不再去看他。可越是这样,我就越气愤。之前我有多愧疚,如今就有多悲伤。我又转身挥出拳头,毫不客气地去揍正羊,可却扑了个空。他又消失了,独留我在这冰雪世界。

  “哈哈哈哈...”我开始控制不住失声笑了起来。“这就是朋友吗?死了还要拉上我,怕落下呢。”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在寒冷的这里,是那么的滚烫。

  男儿有泪不轻弹,况且对不值得的人更不该落泪。我抬手用胳膊胡乱抹了把脸,将泪珠擦干净后,再挣开眼时,前方不远处,竟出现了一座桥。桥下流水潺潺,与真宁小镇的那桥竟毫无二致。

  我慢慢向那桥靠近,当看到桥另一头的正羊时,我顿住了脚步,强忍着怒气,没冲出去揍他,可他却像没看到我般向我走来。

  正羊面无表情,走到桥上后,在桥的栏杆旁边就那么虚空坐了下来,右手一下一下机械地重复着吃饭的动作。我不明所以,就这样站在原地,想看个究竟。

  正羊似乎是吃完了,起身站立,又向我走近了些。目光直直落在我身上,一步,两步,走到第五步时,他停了下来。那个位置,是那天早上他被撞的地方。果然,正羊停下后,踮起了脚,微微抬头,似是在看向远处,期待着某人的到来,可脸上还是冷冰冰的,不带一丝表情,只是目光依旧是落在我身上的。

  预料之中的,那轿车没过多久就出现了,在正羊身后,直冲向他。正羊转身,之后被车头撞得升起,落下。带着怨恨,我平静地目睹着这一切,丝毫没有想提醒他的念头。

  然而这是要付出代价的。在正羊坠地的瞬间,我身后突然一股大力袭来,我也如正羊一般,像被丢弃的玩具,无情地被扔掉了。

  落地后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我虽死,但疼痛感还是有的,那巨大的撞击感几乎都让我以为自己碎掉了。我躺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只能任凭泥土糊在脸上。半个时辰后,疼痛感骤然消失,我又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

  桥上正羊的尸体消失了,桥的栏杆也完好无损,没有缺口。可那真实的痛感告知我,刚才不是幻觉。我走到桥的正中央,抚摸栏杆,纹路的凹凸不平,是那般熟悉。可我还没来得及回想曾经,身后便传来了脚步声。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扭头,果然,正羊又出现了。与刚才一样,正羊坐,吃,站。正当望向前方时,车又来了,撞向了他。又一次,我选择了袖手旁观。

  身后又传来一股大力叫我送上天空,只是这一次,我落在了水里。这里除了桥与河,便是雪。可我上岸后,并未感到一丝寒冷,只有疼。我怨正羊,他是我最信任与在乎的朋友,可他居然要害我陪他死。正羊,你为何要告诉我真相呢?

  一遍遍的袖手旁观,一遍遍的被撞飞,一遍遍的经厉巨大疼痛,我才明白,原来正羊被撞,我也会被撞。如果我推开他,让他躲过那辆车,我也就不用再受这种折磨了。

  可每每一想到正羊那张恶狠狠的脸,那句如尖刺般的语言,我顿时无比失望与怨恨。哈哈哈,这便是朋友吗?

  雪,好像更大了,温度也更低了,随着我的心一起冷了下去。或许我要一直被冻结在这个世界了吧,一遍遍的被自己的怨恨折磨。正羊是否也在经历?或许他还在气我的迟到吧。

  我已经麻木了,懒得再从地上或是河水里爬起来。只是冷漠地看着正羊被撞,接受意料之中的撞击。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就在我第四十四次被撞飞时,我看到了正羊眼神中闪现过一丝不忍。直到落地时我都忘不了那个眼神。

  我起身再一次看向正羊,他又不见了。这里是我死亡的地方,而我是在梦里离去的,那这里应该是我的梦境,不,准确的说是我的内心世界,我的灵魂深处。

  呵,可笑,我居然被冻结在了自己的心魂处。那正羊的这般模样,应该是我臆想出来的吧。

  又一次,正羊过来了,看着他吃完并不存在的饭,起身走来,继而等着我的到来,我想,这一次,我该来了。

  我看着正羊,他也看着我,不知为何,我总有一种跨越时空与他相视的感觉。轿车又来了,这一次我没有犹豫了,就在黑色恶魔撞过来的瞬间,我伸手将正羊推开了。

  正羊,看到了吗,你把我等来了。

  正羊被我推开了,而我则替代正羊接受了那巨大的撞击。落地后,虽然浑身疼痛无比,但比之前轻松了很多。

  正羊,对不起,这么晚我才来。我躺在地上,看着这白茫茫、冷冰冰的心魂处,不由得暗暗叹气,莫不是要永远被冻结在这里了吧。

  “嗡嗡”,一声熟悉的沉闷声在安静中突然炸起。我猛地从地上坐起,望向声音的来源处。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公交车,车身灰暗,只有车头上的“11路”标识散发着微弱的光,在这里显得极其格格不入。

  然而我却极为欢喜,这是我离开这里唯一的希望啊。我忍着身上的疼痛,一步一步迫不及待地奔向公交车。

  车门打开,我抬头便看见了一张毫无血色的女人的脸,但还算秀气,没给我吓一跳。我上去后,她便先开口了:“赵临,恭喜你成功冲出自己的心魂,请前往你最终的归宿。”

  我看着女人惨白的脸,沉声问道:“正羊在哪儿?我刚被冻结在心魂的时候,他为何会出现在我背后?为何会对我说出那样的话?”

  女人很有耐心,声音不紧不慢:“第一次出现的正羊是我,我可以幻化成任何模样,勾起你们内心的黑暗。之后每一次出现的正羊,你的那个朋友 都是你幻想出来的。所以当你被冻结在自己的心魂处后,你的怨恨将使你永远无打破这冻结。不用这样看着我,这是每个人死后都要经历的,你自然不例外。”

  “那又为何我最后在正羊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忍?”

  “因为你并不是真的恨他,你对他还有一丝期望。”

  “那要是你说完那些话后,我满心怨恨他,一丝期望都不存呢?”

  “那你将会永远被冻结在这里。”

  女人的最后一句话冷冰冰的,之前的些许温和荡然无存。

  我与那个女人还在对面站着,11路不知在用多少迈的速度前进着,反正我感觉不到。女人似乎没想让我坐下,就这样与我大眼瞪小眼,幸好此时车上没人。

  没多久,女人又开口了:“其实在你第一次上车时,我就在车上了,只不过你还看不见我。”

  我疑惑地看着她,不知她为何要与我说这些,但还是静静地站着听她说。

“我是在一辆公交车上,被一个有反社会倾向的人拿刀捅死的。呵呵,我当时就只是像这样站着,什么也没做,就死了。之后11路便来接我。”

  女人顿了顿,看了一眼正专心致志开车的司机,接着说道:“当他叫到我的名字时,我知道我该下车了。可是当我下车后,我面前又出现了一个车门。我进入那辆车后,身体便开始变成透明状了,除了他以外,谁也看不见我。我就那样慢慢看着自己消失,直到不见。”

  女人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表情略带了些悲伤,但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司机还在专心开车,女人还在回忆。

  “我看着不断有人上车下车,然而我却无法离开这辆车。不管我走到哪里,面前永远会有个车门,进去后,便又回来了。不知过了多久,车上已经空无一人,他突然对我说话了。他说我是被冻结在这里的,若放不下对杀我那人的怨恨,我便永远也无法离开这里。可我怎么放下啊,因为他,我再也见不到丈夫和女儿了,我再也无法在舞台上唱歌了。”

  “后来,他说若我能等到十个打破冻结的人,便可离开,这里是我的冻结之处啊。可是,我要等的打破冻结之人,须先经过考验,每个人的考验是不一样的。很多人都无法经过考验,终被永远冻结。成功打破冻结的人,你是第九个,你的朋友正羊是第八个。你对他有期望,同样,他对你也有期望。”

  “哈哈,自从上一个打破冻结的人离开后,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有人能成功了。罢了,反正我早就放弃了。其实我也曾经偷偷给过那些人提示,可他们也放不下,那我为何要费这个心思呢?还不如让所有人都陪着我一起被冻结。与其想办法帮你们完成那些考验,不如让你们更加痛苦,永远无法离开,这样我心里更好受些。我好久都没和人说过话了,这么多年来,也就你和正羊能看见我。等你离开后 我不知又要等多久了。”

  女人不停的说着,也不管我有没有在听。当她说完时,我顿时明白了之前的所有事。我被冻结,这算是磨难,也算是对我的考验了。至于我要去的最终归宿,我并不好奇,只要那里有正羊便好。

  “你说那个谢依萍怎么那么执拗呢,我不过是幻化成他儿子的模样,看着她躺在床上苟延残喘却无动于衷而已,她却非要等着儿子上前照顾她。哈哈,她若不主动下床,便要永远被冻结了”

  “还有那对与你同行的小夫妻,他们是被大火烧死的。我先是幻化成李秀娟 ,在火刚开始燃烧时紧抓着王韬不放,又幻化成王韬紧抓着李秀娟不放。没想到他俩情比金坚的夫妻感情竟如此禁不住考验,怕是要永远被冻结在这大火里了。”

  我看着她有些生气,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回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永远被冻结?他们会同我一样打破冻结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每个人都是存在期望的,我与正羊不就是因此而打破了冻结的吗。所有一切的怨恨,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伤害的只有自己。你已经见到了九个打破冻结的人,难道还没有学会放下吗?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嗡嗡”声响起,车门再次打开。我本想安慰她几句,可司机沉闷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打消了我的念头。我没再犹豫,从车门走了下去。踏上地面后,我转身去看她,车门正在关闭,那一瞬,我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愉悦,一丝羡慕,还有一丝期望与解脱。我想,或许她不用再等了,第十个人已经在车上了。

  11路又消失了,带着那个被冻结的女人不知又要去往何方。以后,我大概都不会再看见这辆车了吧。

  我环顾四周,这里一片洁白,空荡荡的,但与我被冻结的心魂处并不一样。冻结我的那个地方寒冷孤寂,但这里一片祥和温暖。

  此时我的身上因被冻结时,一遍遍遭受撞击而弄得脏兮兮的,与这里格格不入。虽然我不曾来过这里,但心底好像有个声音在指引着我。我随着感觉向一个方向走去,一步一步不停地走。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视线范围内终于不再是一片洁白了。远处,一个跟我一样脏兮兮的少年伫立在那里,同样与这里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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