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第一天

(1)

新年前一天,我匆匆从上海赶回杭州。

给家中那条唯一幸存下来的小鱼喂了一粒鱼食——它已经活了六个月了,居然超过了售货小姐的预言,真是一尾坚强又幸运的家伙啊。

晚上给家里打了个电话,通知老何老杨我明天将要莅临乡下视察他们的生活,让他们准备准备,好好接待。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我觉得最好不要给他们“惊喜”,因为一般他们只会“惊”而不会感到“喜”。

最近我渐渐领悟:两代人之间的相处,当下一代羽翼长成后,彼此之间是很难再回归到幼崽时期的亲密无间的。因为,我们都成了势均力敌、伤害力满满的成年人,一山不容二虎啊!

以前有一阵子,我还老想着强迫老何老杨改变他们的某些生活习惯,每次我回乡下老家,总要这里挑挑毛病,那里嫌弃嫌弃,最后二光实在看不过去我的蛮横态度,斥责了我几句,我才悻悻罢手。但当时我心里还是挺不服气的,我觉得我那可都是为了他们好啊,不就是想让他们生活更舒适方便些嘛,他们怎么就不领情呢?真是老顽固!

后来经了些事儿,我才慢慢的想明白了,我试图改变他们生活的野蛮行为,跟我一直讨厌他们极力想改变我生活理念的行为,简直就是如出一辙!都是枉顾对方的想法,一心只想让对方按照自己认为对的方式去生活。

真是令人汗颜,原来我竟然也是这么顽固自大的人?!!!

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对老何老杨的生活方式多嘴多舌地瞎批评了,最多就是作为客卿谏言,他们要是愿意接受,我就麻溜搭把手;他们要是不乐意,我立马闭嘴唱赞颂。

作为已经独立的成年人,父母的家是父母的家,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生活习惯和方式,好像真的不应该横加干涉。你看,“尊重别国的领土主权完整”这条可是世界和平的基本原则呢。

那一个家庭的和平,是不是也应遵守此原则呢?

(2)

从杭州开车回家不到二小时,但因出发时拖拖拉拉耽误了不少时间,车子开到一半,手机上显示家中来电,虽然没办法接听,但我知道肯定是问我到哪里了,在催我赶饭点儿呢。

等我饥肠辘辘地赶到家时,老杨服务态度极好的帮我加热了一下饭菜,一看她端出来的这四盘八碟,就知道这是为了迎接我考察特意多加的菜。啧啧,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提前打电话通知自己下乡的原因!不是为了自己多吃上口肉,而是我怕死了再面对他们被我逮到平时对付着随便下饭的咸菜盘子或者炖了不知道多少回的回锅肉。那场面,尴尬感人!

其实只要不是特别忌口的或者实在太难吃的饭菜,我一般是不太挑剔的,有一盘青菜或者一碟霉干菜,我都能啃掉一大碗白米饭,甚至只要给我二个白面馒头,我也能吃的乐颠乐颠的。

有几次我没有通知就回来,乡下又没有随处可见的24小时供应的外卖铺子,老何老杨只能看着我饿得大口吞食他们那简单到寒酸的剩菜剩饭,脸上一副对不起我的样子,神色尴尬又不安。嗯,非常像我小学时被老师抓到没完成作业时的样子。而我也毫不客气,抱着饭碗,一边啃一边数落他们太抠门太对不起长在他们身上的胃,毫不掩饰对他们这日常菜式的嫌弃。

我并不是想指责他们给我吃的不好——虽然的确算不上可口美味,但最主要的是见不得他们这么亏待自己,因为这会让我愧疚,愧疚自己无法让他们过上地主老财的小日子,那种无力感会让一个普通人恼羞成怒,转而任性地指责他人以推卸自己的挫败感。

老何同志好面子,总会负隅顽抗,逞强的找借口说他们俩平时并不是这样将就,只是恰巧被我碰上了而已。他非常不明智地总想拉上诚实的老杨同志作伪证,可老杨同志哪是那块料啊,她只会哼唧哼唧含糊地应几声,想让她舌灿莲花地附和,那是绝无可能的。

这样发生几次以后,我们双方就达成了默契。我回家前会提前打电话,给他们时间粉饰天下太平;他们呢,平时也会警惕的稍稍提高一下生活水平,以防止我万一冷不丁的抽检。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要感谢伟大的祖国带领全国人民奋勇发展经济奔小康,连这么偏远的小山村也被这股春风福泽到了——农村社保医疗得到普及执行,这件事真是办的不错,让乡里的中老年同志们都松了一大口气,再也不怕因自己身体太好活得太久而遭人嫌弃了!

(3)

吃饱饭,我有精神关心一下老何同志的下落了。我一边收拾带来的杂物,一边问洗碗的老杨同志。

老杨同志说他正在三楼陪着XX爷爷(村里人的这个亲眷关系那叫一个复杂)安装卫生间。

我听得一愣,老何同志搭建这个卫生间,从他提出想法到现在,毛算算已经快一整年了,中间偶有进展,但因间隔时间跨度太长,完成进度并不明显,没人指望它会完工。

我觉得老何同志搭建这个卫生间,明显带着个人情绪——心不甘情不愿的,这个我可以理解,三楼是我偶尔回家打地铺的据点,除了我和我的床铺,也没啥整齐的物件儿了,所以这卫生间大概算是为我一个人搭建的吧。而按着老何同志原本的意思,除非我,或者二光,能嫁出去或者娶进来,否则这栋超二十年高龄的老房子,他是一丝丝也不愿意破费半毛钱装修的。所以他刚开始说要在三楼建个新卫生间,我还挺受宠若惊的;及至后来,他这拖延症发作的有点没边儿了,我也觉得理当如此,压根没着急半分,更没去催问过。

老同志嘛,有些情绪很正常,能理解,能理解。

但这几次回来发现这卫生间的完成进度可是大有长进啊,老何同志干啥这么跟自己过不去呢?明明他并不想修房子的,甚至想借此举来逼迫我和二光赶紧“清仓抛售”来着——我们每次回家都会因家里线路老化电路插口不足而怨念丛生。

难道是因为我最近半年往乡下跑的勤快了?嗯,以前我差不多一年最多回二三趟,现在则差不多一个月回一趟,其实如果他们不要每次回去就叨叨结婚这个老梗,我觉得我可以跑得更勤快点。啧啧,难道老何同志修这个卫生间算是给我“常回家看看”的犒赏吗?

哎呀呀,老男人的心思,真是比老女人的心思更难猜啊!

我三步并作二步跨上楼去,看到老何同志站在那个卫生间门口朝里张望,里面有个人站在凳子上正在安装洗手台上方的镜子。我站在楼梯口,笑着和老何还有里面的XX爷爷打了个招呼,那个人回头应了声,我发现有些眼熟,看着比老何同志年纪大一点,但也没大到差上二三十岁。

唉,这个事吧,就不得不提到我爷爷的早婚,他比他的同龄人早了十年结婚,也就提早了二十年早育。结果就是他的下一代们,他的下下代们,永远都比族中的同龄人矮一个辈份!和老何差不多年纪的人,他得管人家叫“叔叔”;而和我同样年纪的,我得管人家叫“叔叔”,人家管老何叫“哥”!为了这事,我没少找这个“叔”的碴,借故吵嘴打架,从拳头上找回我可怜的尊严。

我站在老何背后伸长脑袋往里瞄了眼,不错,虽然就简单的磁砖面和一只马桶、一套洗手台,但明显比它楼下二位老前辈要光鲜亮丽的多了。

这不得不让人感叹:年轻,真好!

我真心诚意的夸赞了几句,尤其要赞美老何同志的行动力。老何同志非常谦虚地表示一切进度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他充分利用工作的闲暇时光,有计划,有步骤地完成了这个小工程,咱不着急用嘛,多一个么方便,少它一个也不妨碍嘛。

嘿,老何同志这真是不知道尿频尿急人的痛苦,尤其是在这样的大冬天,半夜三更下楼上厕所的痛苦,真的不亚于夏天喝了杯烫嘴的热奶茶呀。

(4)

晚上,早早缩进厚厚的被窝中,就着我从城里扛回来的落地灯,翻看着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打发时间。

在这间空荡荡的老房子里,空气有些寒冷,注意力集中不了,明明眼睛盯着书页,看到的字却半个走不入脑子。

既然要经常回来住,我是不是要添些东西呢?

许多年前,家庭内部矛盾尖锐,各方局势非常紧张。当时我嚷嚷着要买个书柜都被老何同志一口否决了,导致我心灰意懒,从小积攒到大的一些珍贵书藉都卷边儿发黄最后不知所终,只有我读高中时吃了一整个礼拜的腐乳省下口粮钱买来的一套《乱世佳人》还保存完好,现在得以被我带回杭州安稳存放于书架上颐养天年。

这件事告诉我们,有时,比别人活的久一点,说不定就能时来运转。

我对于老何同志的整体装修计划并不憧憬,他们那辈人的装修偏好都过于浮夸表面,在我看来都是不中看也不中用,坦白说,有点像政府部门搞的市政建设。我是宜家简洁务实主义的拥护者,但是乡下没有宜家啊,如果千里迢迢运回去,先不要说小蓝蓝能不能装得下,单说这个来回油费就够呛的。

我也曾顶着老何同志的反对,从网上买了几件可拼装的简易小家俱,咬着牙辛辛苦苦组装好,最后也都撑不过一年就散了架,只能装成筐等着当柴烧,还要被老何同志嘲笑。下场何其凄凉!

老杨同志的觉悟倒是蛮高的,可以发展发展成内线,但是她的审美眼光嘛,唉!看看她给二光买的那张“书桌”——一张巨大的仿红木的大办公桌,足足占了小半间的房子!绝对不能指望她!

胡思乱想了半天,睡意终于造访。

我得意地摸索到床边落地灯的按钮,一键黑灯。

嘿嘿嘿,老何同志啊,你以为你不换电线我就没办法了吗?没有条件我就自己创造条件,买一个接线板,再从宜家扛回来一个经济实用又好看的落地灯,我照样不用下床关灯摸黑上床!

新年第一天,继续一意孤行,自负盈亏,进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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