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作恶者也是对自己行恶,那做不义之事的人也是对自己行不义。因为他使自己变坏。”
——马可-奥勒留《沉思录》
踏上崭新的旅程,令夏筠和林鸰暂时都把死亡的烦恼抛之脑后,她们也尽量把生的悲哀用心理的疲倦层层包裹起来,存放到看不见的灵魂角落。这样她们就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旅游的快慰之中了。
导游的名字叫卢隐,他并不那么讨人厌。虽然他也从不主动讨好两个女主顾。车进入了一段漫长而幽暗的隧道中,里面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经过七拐八拐,才终于走出了隧道。她们到达了要游览的第一个村庄。
“女士们,你们要游览的第一个村庄到了,就在前面。”卢隐边往前走边对她俩说。
她们赶紧跟随他走在后面,他把有关这个村庄的一些情况简略告诉了她俩。这个村庄名叫华村,还有一个美称也可以说是绰号,叫“方砖帝国”,待会亲自去看,就可以发现为什么它会获得这个称呼了。
等走进了村子,小小的失望就在两人心中慢慢酝酿了。远看村庄不美丽,没有繁茂的植被,很少看到绿色。等完全到了村里,感觉村子不小,房子建得密密麻麻到了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程度,狭窄的街道,也被恶意侵占而变得更窄了。
“怎么没有其他游客?就我们两个呀?”
卢隐听了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未予回答。
他们走到一个院子里面,哇!院子里真的是方砖铺地,院子很大却见不到花草蔬菜,空荡荡的,有一种冷寂的荒凉。当女主人从房间里出来时,夏筠和林鸰觉得,她不但脸上毫无热情的表现,还有点凄苦与忧愁。进到房间里,看到的是她的孩子们正在埋头写作业,孩子的书桌上摞起来的书,足有一米多高。她们不好意思打扰人家,马上就又退回到院子里。
那屋里的两个孩子,每人都带着深度的近视眼镜,每个人看起来既缺乏营养又缺少锻炼,他们那满脸菜色的迷茫表情,印在了夏筠和林鸰心里。两人感觉浑身不爽,孩子看着可怜死了。
她俩想和女主人说几句话,人家却把忧虑的目光转向了别处。这大概就算是拒绝了。卢隐给了她一些钱,请她来做向导,带着大家在村子里转转。因为这个村庄像个迷宫,每个建筑都雷同,规划又混乱,没有导游,大家会找不到回来的路。也许可以走三天三夜都出不来。这是卢隐说的,即便对曾经来过多次的他,他也没那份自信。
于是,这个脸上写满哀愁的女人,就带着她们在村里蜿蜒曲折地走了一大圈。如果把这里当成迷宫倒很切合,可惜又太枯燥,她们看到的每个家庭都类似,一样愁眉苦脸的女人们,一样状似未老先衰的孩子,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麻木不仁的,没有人有热情和你交谈,这里的人都仿佛是失语的哑巴。
这个女人,始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卢隐,你为什么带我们到这里来?”林鸰忍不住怒气,质问卢隐。
卢隐却慢慢地转过头,看了看她,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
“林鸰,你有没有发现,这里除了妇女儿童,却没有男人?”夏筠提醒林鸰。
“对呀,在这里,一个男人都没看到,怎么回事?连男孩都很少见,为什么?卢隐,我们到了女儿国吗?”林鸰又问卢隐。
“别着急,等我们拐过下一个街角,那里的小院里住着一个老人,她会告诉你们答案。”这次卢隐终于说话了。
她们迫不及待地来到了那个老人的院子。她孤身一人,没有孩子,已经很老了,都不记得自己的年龄了。不过,她还记得过去发生的其他的一切,比如这里为什么叫“方砖帝国”。
看着老人满脸的沧桑,夏筠与林鸰在肃然起敬的同时,也心生怜惜之意。也许是年龄太老了,或者皱纹出现得太久了,在老人叙述关于华村的故事时,那些皱纹纹丝不动,就跟没有说话一样的平静。
老人语气舒缓,娓娓道来,原来所有的一切是这样的:
很久以前的华村曾经是美丽的,被茂密的森林覆盖着,河流小溪环绕,水草丰美,鲜花盛放。虽然日子并不富裕,但一派和谐的田园景象,生活在其中的村民,哪怕劳作是辛苦的,内心却充满着阳光的体贴与温暖。
后来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村里的带头人要改天换地,他们瞧不起祖辈一直流传下来的茅草屋了,认为它一无是处,结果就一批批全部拆掉,盖成了现在这样丑陋的不实用的砖房子。不但如此,他们还大量毁田挖地造砖。
结果就是,我们这里几乎由绿色森林变成了黄土高坡。你们看这里有多荒凉!连同人心一起,这里正在静悄悄地沙漠化。
最奇怪的是,也许天神都被他们的愚蠢惹怒了,忽然之间,每个男人都受到了惩罚!
开始的时候,是那些四十岁以上的男人,他们只要在一个地方站着超过十分钟,他脚下被踩着的地方,就会长出一平方米见方的方砖来,就是盖房子用的那种砖,就是又大又厚,挖不出来,一直深入到地底下,后来时间短到五分钟,后来又短到了一分钟……
慢慢地,从年龄上,也由四十岁变成了三十岁,现在是二十岁以上,只要是男人,他们脚踩过的地方,都会变成地砖。
渐渐地,我们的环境完了,也没有足够的地来种粮了。所以,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之下,这些惹了天怒的男人们,被集中到了一个地方。他们什么都不用干了,等死就行了。就是村子西面最高的那个楼里,他们全都在那儿。那里有铁栏杆,防止他们跑出来,也有专门给他们做饭的人,他们照样可以活到七老八十的,只不过是带着他们的罪恶一起活着。
村里的女人们可活不了这么长,整天愁眉苦脸,看不到任何希望。劳累还是一样劳累,期盼却再也不敢从心里面激活了。因为,那只能让生活变得更沉重。
大家失去了信心,失去了活力,甚至失去了沟通的渴望。因此也正在失去语言。大家都懒得说话了。是啊,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们进村的时候,看到村边那条浑浊的小溪了吗?它就是由这些年来,女人们的眼泪汇聚而成的。我们所有浇灌和饮用的水源,就来自于它。如果它干涸了,我们还不知往何处去呢?
你们也看到了伏案苦读的孩子,他们的努力只是为了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摆脱这不幸的宿命。
……
老人讲完了,便不再搭理他们。短暂沉默之后,房门被风吹开,飘进来一股干燥枯萎的冷风。或许是提醒他们应该离开了。带着沉重的心情,默默走了一段路之后,夏筠和林鸰还是要求卢隐,带她们去看看男人们被集中起来的地方。这次,他没费话就答应了。
那个做他们向导的女人,毕竟放不下自己凄苦的家,早已回去了。他们没有人说话,向那个男人的集中营走去。也许还可以说是“养老阵地”吧!
那个建筑看起来还算坚固,当初不知道怎么盖起来的,现在看来就是天然的监狱,最后留给他们来住,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本以为那里的男人们会很难熬,度日如年。可看了之后却远非如此。他们是有被拘禁的束缚感的,可是他们也有出乎意料的娱乐,那就是打扑克牌与打麻将,多数时间里他们对此还兴趣浓厚,几乎个个儿都玩得不亦乐乎。
还有就是,吃饭的时间,也是他们的乐趣所在。他们害怕的是闲下来。因为闲下来是要面对自己的,他们要不没有自己,要不就是那个自己过于不堪,而不愿去面对。
也偶有男人既不愿意打扑克,又不愿意打麻将,慢慢地他们就疯了,学会了在自言自语中,获得一切满足。
还有几个男人,在看到作为游客的他们三个人时,忍不住露出淫邪的目光。可是面对夏筠和林鸰,他们的眼神里,又立刻暴露出嫌她俩年龄大的憎恶表情。于是他们紧盯着卢隐那张漂亮的雌雄难辨的脸,贪婪地释放着自己龌龊的被禁锢的激情。虽然也只是流着口水,看看而已。
这尤其令林鸰气愤,她拉着夏筠和卢隐退了出来,宁愿不看了。
他们临走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这里的负责人、头领或者也可以叫族长,也是第一个发现自己可以把土地破坏成僵死的地砖的男人。他对他们三人说:“请你们帮我们一个忙行吗?去帮我们打听打听,哪里有治我们这个病的,我们会永远感激你们的。”
夏筠和林鸰都没有说话,卢隐点了点头答应了他。往外走的时候,林鸰对卢隐说:“你何必答应他呢,这不可能!”
“为什么?”卢隐反问林鸰。
“那好吧,我问你,请你告诉我哪里有可以医治愚蠢和恢复天良的药物,可以让他们变得明智和善良?”
卢隐被问住了,他默不作声。
夏筠却说:“那就让他们反省吧,先反省一百年!可是说心里话,他们连自己的错误都不敢承认。”
几个人沿着杂草稀稀落落的羊肠小道,向停车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夏筠和林鸰歇了不知有多少次,卢隐总是默默地站在几步外等着她们。
也不知为何,夏筠与林鸰四目相对,双手相握,忍不住低声悲泣起来:这来的是什么鬼地方呀?那混沌的男人,悲哀的女人,可怜的孩子,使她们本已装满痛苦的内心,又多了一份忧伤和沉重。
她们的哭声惊动了不远处的卢隐,他走过来站在她们两人中间,分开她俩缠在一起的手臂,然后说,“这才刚刚开始,你俩还得忍痛含悲,继续前行看完所有风景,我的任务才算完成。”
他的脸上难得露出那么一点笑,好像也足够感动夏筠和林鸰了。虽然夏筠没有林鸰那么喜欢他。
笑容背后,看到卢隐左脸的夏筠,感觉出这个年轻人身上的一丝忧国忧民的气息,而看到卢隐右脸的林鸰,感受到的却是一个被抛弃的美丽灵魂的复杂内心。
“走吧,我的车上有你们两个人分别感兴趣的东西!”卢隐也许是为了鼓舞她们,才这么说吧。
她们看到他眼睛里,闪烁出少有的亮光,有热情也有柔情的那种。
“下一站,我们会去哪儿呢?”夏筠突然冒出一句。
卢隐听了,眼里的光芒消失了。他知道下一站也不意味着更精彩,有一个不变的事实就是,她们只会离死亡越来越近……
“可以告诉我,下一站叫什么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