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不语

“你的剑很干净,它有名字吗?”

“它叫怀秀。”

“这个名字也很干净,我喜欢。”

“谢谢!”

“看,那便是我师父了,他一般不见外人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怀秀。”

少年闻言止住步子,站在柴门外,歪着脑袋问道:“那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它叫怀秀。”

少年郑重地摇头道:“人怎么能和自己的剑共用一个名字呢!”

无名的头发一缕一缕地雪白,被整齐地梳洗、扎起,垂在削瘦的后背,静伏如岁月。

无名的双目闭合,神情沉静,抬头“看”他。

他知道他此时双目已盲,但仍有被凛冽目光扫过的感觉。

他小退了一步,将剑放在身边的石台上,双手抱拳,躬身向无名施礼。

“好的剑客时时刻刻都不会让剑离开自己的手,何况是那样的一柄剑。”无名微微垂下头,声音平和中带着一丝阴柔。

他心道:难道我拉屎吃饭洗澡睡觉都要把剑握在手里吗?

他沉默片刻,见立在无名身侧的少年朝他使了一个眼色。

他会意,流畅地向无名道明了来意。

“你学不会的。”无名的面容似笑非笑,语气却像山间缭绕的云雾令人捉摸不定,“这招剑法是因某些人而生的,同时也为了埋葬他们自己的。你想学,但你问过你的剑吗?”

他反反复复的辩解和抗争无声无息地熄灭在无名的拒绝之中。

最终,无名微微抬手,叹息道:“剑晨,送客。”

他着了慌,本来把握满满之事怎会如此收场?

按照剧情的安排,此时的无名是应该收自己为徒,答应传授那招“悲痛莫名的”!

怎会如此?

他仓皇地握紧自己的剑,发现手心已沁满冷汗,剑身更加坚硬冰冷,仿佛一块千年玄冰,在吸走他所有的热量。

他一边后退一边狼狈地四下张望,直到后背贴到湿漉漉的柴门,他不由失口叫道:“师父!”

无名纤尘不动,剑晨俊俏的眉毛一挑,面带愠色地喝道:“那是我师父!!”

他已经被那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出了院子,只能远远地看着无名,和站在他身边的徒弟--白衣的英俊少年。

他幽暗的心里仿佛突然开了一扇窗,有一条光亮透了进来,他像是抓住了什么,尽管两手空空。

他朝院子中的两人兴奋地挥手,嚷道:“我知道了,那不对!那不是剑晨,不不不,那是剑晨,但他现在不应该还是个孩子,他已经三十多岁了!”

院子中的两人,看着他张牙舞爪地跳来跳去,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一丝声音,如同默剧舞台上的木偶。

他嚷了一会儿,却发现院子中已经空空如也了,而他再也无法靠近那扇湿漉漉的柴门。

他觉得,所有的机会都对他关上了门,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所有的希冀化为云烟。

死路一条,别无他途。他在心里痛哭流涕,恨不得马上瘫软在地,做一滩烂泥或一坨狗屎罢了。

但他知道,现在,周围一定有很多眼睛在看他的笑话,等着他倒下,然后跳出来朝他撒尿。而现在他最不能做的事情便是:和“捶胸顿足、失魂落魄、心灰意冷、垂首丧气”等这些形容词扯上丝毫关系。

他握紧手里的剑,朝那扇门狠狠地啐了一口,然后转身、把剑搭在肩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哼着小调,放荡不羁地走开。

太阳瞬间滑落西山,晚霞正艳。

他抱着肩膀走出很远,却仍在村子的周围逡巡:他无法离开,身与心皆不可。

“酒馆”外的两串红灯笼在夜雨中更显妖艳,把每个进进出出的人面都映照地如同涂满人血一般。

他骂道:狰狞!然后一晃身,他从那片红光下闪进了大门。

这是个赌场,“酒馆”是它的名字。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舞榭歌台,道不尽的奢靡华贵;莺歌燕舞,看不破的醉生梦死。

男人们豪气干云,一掷千金,在狂笑得意中舔舐美酒佳人;女人们莺声浪语,烟视媚行,在低颦浅笑中咂摸销魂蚀骨。

他在层层声浪中踽踽独行,在火热而饱满的肉体中低眉沉思,他咽下口中干涸的口水,腹中的火在烧,心在叫。

剑,还是冷的,像冰。

也可能只是因为他的手太热,所以觉得剑,格外地冰冷瘆人。

他坐下,左右胳膊和后背同时感受着女人们胸部汹涌的挤压,他嘶吼着下注。

钱袋里的银钱不计其数!

即使输上一整夜,输它一座金山银山又怎样?!

老子有钱!爷钱袋里的银子不计其数!他揽过两个女人,在她们的香腮各亲一口,高声叫道:“我操!老子居然又赢了!哇哈!”

整个酒馆为他沸腾,为他喝彩,愿为他做一切,只要他想!

真是个好地方!他欢畅地叫唤道,像匹乐此不疲的小种马。

这么好的一个地方,为什么起了这么个破名字呢!叫什么不好,取个名字叫“酒馆”!他放肆地喝问道。

整个“酒馆”赌场马上静了下来,仿佛时光走到了尽头,一切都在徘徊无知中停滞,也如同沸腾涌动的熔岩,在瞬间冷冻凝固。

他的眼皮跳了一下,他的心跳了一下,他横在膝前的剑跳了一下。

他吓了一跳。

“怀秀?”他小心翼翼试探地问道。

“干嘛?”他不耐烦地回答道。

“不不,我是和我的剑说话,不是问你。”他慌忙摆手赔笑解释道。

“你和一柄剑说话?是不是傻?”他的声音洋溢着讥诮。

“它刚才跳了一下,我觉得它活了,所以...”他讪讪地笑以掩饰尴尬。

“剑乃死物,怎样向生?你也好胆,敢用我的名字来命名一柄破剑!”

他怒了,将剑膝前横,意气素霓生,喝斥道:“怀秀本来就是它的名字!它不是破剑,更不是死物,它是怀秀!”

“本是它的名字?那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在“酒馆”中如同孤魂野鬼般悠悠荡荡。

“我...我...”他觉得这是天下最简单的问题,但现在舌头却像打了结,脑袋像是进了水,他目瞪口呆,语无伦次,却答不上来。

他恨那个声音,那个和他一问一答的声音,恍若阴魂一般让他讨厌。

他提剑,飞身而起,在凝滞的人群中如飞花穿叶般逸出。

外面,夜雨正浓,他仍站在小村的简陋石板路上,像极了一只被遗弃的鬼。

雨水沿着他的头发、衣襟和裤管顺畅地流淌,仿佛他是一尊石像般熟稔。

他有些冷,幸好手里的剑,暖暖的,他喃喃道:“怀秀,有你真好。”

他失落地思忖:可惜,无名不肯传我那招“悲痛莫名”,否则的话,我们定会扬名江湖。

我是名人,你成名剑!

可是,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无名拒绝了我呢?

资质、造诣、心性、出身、德行,这些我无一不是上上之选。

他重新忆起了无名在送客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想学,但你问过你的剑吗?

需要问一句吗?他低声吃吃地笑,觉得好生傻气。

良久,他却开口缓缓问道:“怀秀,你想学无名那招惊天地泣鬼神的‘悲痛莫名’吗?”

吴质不眠,露脚斜飞。

凌晨的山村,雾气氤氲,月轮浑圆。

他又站在那扇又被雨水洗刷地湿漉漉的柴门外,眼眶湿润,轻声叩门道:“师父,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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