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日
01
“叫你妈快一点。”
父亲将燃尽的烟头从车窗丢了出去,第四次看看了手表。
我拿起手机刚准备打电话,这时候母亲提着一个塑料袋出现在楼下。她穿着那双平常不太爱穿的红色高跟鞋,在往这边挪动的过程中努力维持一种平衡,样子显得有些滑稽
“开开后备箱!”她说
她将塑料袋塞进了车后面。
母亲上车后,我知道父亲一定是想说些什么。可是并没有,他说不过母亲的,在这方面他没有一点天赋。母亲也察觉到了父亲的异样,更可能的是,她知道父亲此刻想抱怨,但显然他忍住了。母亲很喜欢这种感觉——毕竟看起来,这件事终究是父亲求得她。所以,当她兀自解释说在楼梯口正好碰到给我们送菜的邻居,两个人说了会话给耽误了,我还是觉得,是她自己故意拖了这么一点时间。
许久的安静之后,母亲试着打破了沉默
“那个,超澜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时候父亲终于说道:“没事,他现在应该也好得差不多了。”
母亲似乎是松了口气,笑着,嘴里不断说着“那就好”,可是,她还是在最后压低声音,不引人注意地喃喃了一句:“那还要我们去看他干什么?”
02
车子在医院停车场停下来的时候,我竟然感到一丝紧张。父亲将一件件保健品从后备箱拿出来塞进我的手里,自己则拎着一条香烟。我们走进医院电梯,母亲不停地对着电梯壁整理自己的围巾。我想,三年了,我应该是有三年没有见过超澜哥了。很多时候我会将他从漫长的时光里拎出来,在脑海中勾勒他面容的过程好似一场盛大的试验,而在今天,很有可能的结果便是所有的臆想都被轻易击碎。他终年在外闯荡(即使我母亲说,那就是不务正业),甚至过年都不曾回来过。如果不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或许,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牢牢地拴住他。
电梯里有个机械的女声播报了楼层数,门开了。这时门外面的人突然抬起头,脸上的表情由疑惑转为淡淡的欣喜,她声音沙哑地说了句:“诶,你们来了。”
是奶奶。
我们走出电梯,父亲用家乡话问她“你这是干什么去?”
“我……等等啊,”她连忙上前按住电梯的按钮,“我下去给超子买饭,你们先去啊,他在403——”
“好啦好啦知道了,你快去吧。”父亲的语气有点不耐烦。
电梯门在我们身后合上了。
父亲带头往前走,我和母亲跟在后面。我又听见母亲在小声地抱怨:“医院不会定期送饭,也只有他口味这么叼。”
我们推开病房门的时候,超澜哥正在手机上玩斗地主。看到我们,十分客气地笑了一下,分别叫过父亲母亲“叔父”、“叔母”,然后视线又回到了手机屏幕上。父亲问了他几个问题,他都像完成任务似的简单回答了。而我只在进门时盯着他看了一眼,惊讶于这几年他竟然没有变化,仿佛上一次出走就在昨天。我借口出去上了个厕所,母亲一直坐在椅子上低头扒拉着手机。
幸而这个时候奶奶回来了,门“吱呀”一声带来的是浓浓的饭菜香。我叫过奶奶,然后看着她熟练地操纵着病床,将它调整到一个适当的位置。但可能是没掌握好力度,引得超澜哥怨声载道:“你想痛死我啊!还吃什么饭!”
这时母亲突然站了起来。我觉得她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她原先的沉默都是伪装,她一定憋了一肚子想说的话。
“你怎么对奶奶说话的?真得叫你爸好好管管你,没大没小。”
超澜哥低下头不吭声了。我相信这么多年来,类似这样的话他一定听过了千遍万遍,而他选择的对抗方式就是忽视和逃避。果然,母亲看他没有反应,碍着奶奶的面子,也不好再继续教训他。
奶奶连忙出来打圆场。她招呼着母亲坐下,往她手里塞一种绿得让人发慌的橘子,又叫我吃病桌上的零食。父亲靠在窗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奶奶说着话。
“他这次回来又准备什么时候出去鬼混?”“应该就不会再出去了,他爹年纪大了,家里没照应。”
“团年的日子定好了没有?”
“好了,你三哥说正月初一。”
奶奶又接着说:“今年人来得齐,连超子都回来了,三哥说,可以拍个全家福了。”
父亲说:“这年年都说拍,年年都拍不成,保不齐今年又少了谁。”
“呸呸呸,哪有你这么说话的!”
父亲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同时也注意到母亲不停地向他使眼色。他干咳了两声,将一直装在包里的烟递给超澜哥,交代他说:“还在生病,你给我省着点抽,再出岔子没人给你收拾烂摊子!”我感觉到是回去的时候了。母亲早就打开了病房的门,奶奶手上拿着我们送过来的补品,非说超子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要我们带回去。父亲的态度从开始的推辞到最后的命令,“不用了,实在多你丢掉好吧。”然后我们三个脚步匆匆地往电梯口走去,奶奶跟在后面,她终于放弃了,将补品放在了医院的走廊上。我回头朝她挥手,说了句“奶奶再见”,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大声说:“记得——正月初一来奶奶家吃饭!”电梯门在此刻适时地关上了。
03
电子屏里的数字在不断变化着。
母亲背过脸说了句:“正月初一你们俩去吧,我不去。”
“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的吗?又变卦!”父亲立刻红了脖子。
“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们家人是怎么对我的!我受的委屈还不够多吗?”
又是这样。每次吵架,母亲就爱扯出一堆的陈年往事,每一次她都会用不同的话来描述同一件事:奶奶分房产时的不公、奶奶对超澜哥过分的溺爱、奶奶没有在生活上给予她一点的帮助……父亲吵不过她,这些事可能会成为她一辈子的把柄。其实不光是母亲,就连我也觉得,奶奶爱超澜哥比爱我更多一些。尽管这样苍老的爱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了意义,但就像母亲说的,“你们不都是她的孙子吗?”,我想,哪怕是切分,我也理应分得一点。
在归途的车上时,父亲的语气缓和了下来。他说:“这次就回去吧,咱妈也想拍个全家福。”
“你看看,她也等不了多久了,你就委屈一下吧。”
母亲望着窗外,用手纸擦着眼泪。
04
父亲从过年的前一个星期便开始准备礼品了。超澜哥出院的时候来了家里一趟,提前捎了点东西回去。可是,正月初一的时候各式各样的大件小件还是塞满了车子。母亲换上了她最近买的一条大红外套,走在路上仿佛能将路面点燃。快到老家的时候,父亲不停地按着喇叭,他接了通电话,没过多久三伯父和五姑丈便踏着雪朝我们缓缓走来。
“你还不下去帮你伯父他们搬东西?”父亲回过头对我说。
我下了车,远远地冲着他们打了招呼。
“哟,你这小子长这么高了,读高三了吧?”
“肯定有女朋友了,今年没压岁钱了啊!”
“六妹啊,爱梅她们等着你呢,搓麻将三缺一。”
“老五还在说你怎么半天没来。”
“那帮小的已经支好牌桌了吧?”
“对啊,在打斗地主。”
“什么时候吃饭?”父亲问他们。
“不晓得,待会还要等超澜带你儿子去山上祭完他们爷爷。”
母亲冷笑了两声:“这么多年没见,也不知道老爷子还认不认识他。”
三伯父说道:“看你这话说的,爷爷能有不认识孙子的吗?更何况他现在还住在天上。”
三伯父一家仍旧住在以前的老屋里。前几年他们在老屋搞装修,竟然没有通知父亲。母亲为此不知道骂过多少次、流过多少眼泪。也正因为如此,从那之后她没有给奶奶好脸色看过。踏进家门的时候,天空中又开始飘起了雪,所幸炭火的炽热将这层寒冷驱逐了些。堂屋里果然摆了两个牌桌。我走进去跟桌上的每一个人打了招呼。——我不属于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我是我们这一辈最小的孩子,就连和超澜哥都差了八岁。母亲倒是很容易地融进了妯娌之间,她们一边打牌,一边扯着东家长西家短的话。
母亲曾经和五姑姑走得比较近。然而最近不知道为什么也渐生间隙。她们见面的时候只是彼此点了点头,但此时两个人倒是有说有笑,一边嚼着瓜子,一边将麻将牌狠狠地砸向桌面。
“那个倩倩的二胎生了没有?”
“生了,上个月刚满月。”
“什么时候摆酒啊?”
“爱民说等百天的时候吧。”
“说起爱民——”母亲环顾了下四周,“怎么没有看到他?”
五姑姑随手从牌堆里抓起一张牌:“碰——他啊,单位里有事情吧。”
原来倩倩姐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了。这个家族更新换代的速度总是令人惊讶。我突然对这个未谙世事的小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正好这个时候 ,厨房里的三伯母喊着我进去帮忙。我才发现原来家里面的新鲜血液全都集中在那里。
三堂姐阳叶的儿子晨晨、五表姐倩倩的第一个儿子岁岁,他们围着炉火一起在玩一种消除游戏。超澜哥正蹲在灶台前帮奶奶生火。看到我进来,给我递了一根烟。
“躲着你爸妈,待会去山上抽。”
我悄悄地将那根烟放进了口袋里。
05
晨晨和岁岁看到我,都吵着要我带他们放炮仗。我看见三伯母已经在将菜一道道地端到外面去了,便答应他们等吃完饭就带他们去。
奶奶切着一条长长的黄瓜,嘴里在问超澜哥:“你这次回来,别轻易出去了,帮着你爸做做生意吧?”
超澜哥点了点头,“知道了知道了,你别总是再说了!”
我看见奶奶放下心似地苦笑了一下。
这个时候三伯母接腔道:“他说话像放屁一样,他能有人家凯凯这么懂事?还是个当哥哥的。”
奶奶说:“他这次要是再逃出去,我就不认他了!”
厨房里沉默了一阵。随后是晨晨和岁岁消除游戏胜利的声音。
父亲和五姑父将两张桌子拼装在一起,众人一个接一个地坐上了桌。每年的菜肴不过是那几样,我都有些吃腻了,反而觉得从小卖部买的橙汁异常好喝。
那几个小孩没吃几口饭便跑向了院子里。大家在三伯父的提议下共同举杯,祝来年一帆风顺平安康健。父亲头一次在我面前的杯子里倒上了白酒,他说我长大了,这些东西总有一天要学会的。
这些亲戚们在平常的时候不会有什么交集,因此在饭桌上每年要说的便只有那几样。今年的经济形势、大家的工资涨了多少,谁谁谁又谈了个不错的朋友,还有,超澜哥的种种种种。不过今年,三伯父添加了一项,他说:“既然咱们人齐了,趁老娘还有兴致,就拍张全家福吧。”
·“诶,你别说拍这个——”五姑姑立马说,“我当玩笑说的,你们听听看就好啊。我们那有一个邻居——就是老李家,你们知道吗?前年拍了张全家福,把他家那个还没领证的女婿也加了进去——后来女婿出车祸,就这么死掉了,哎呀,那张全家福从来就没有挂出来过。”
母亲笑着打断她:“五姐真是的,大过年的说这些干什么,三哥不也是讨个好彩头吗。”
“哎呀,我就是这么一说嘛。况且这人不还没齐吗。”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阳叶姐问倩倩:“倩倩,你男人去哪了?”
倩倩的眼神有点躲躲闪闪:“他……他单位有事。”
这句话似乎触怒了五姑姑,她啪地一声将筷子拍在桌子上。声音也提高了好几倍。
“别再给你男人留面子了!要我怎么说——哼,你们说丑不丑人?半夜在床上捉奸呢,他和另外一个野女人一丝不挂的,好不害臊!你们说说,这样的男人还有脸先提离婚,是不是畜生?”
倩倩姐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出来。三伯父叫五姑姑别再说了,母亲却又义愤填膺地帮腔:“哎呦,还有这种男人呐,苦了倩倩了,这婚必须离!听舅妈的,早点离,带着岁岁和那个小不点消失,让他一个人急去!”
父亲连忙拉住母亲:“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就你会说话是不是!”
“我这不是为倩倩觉得不值吗,你骂我干什么?”
在室内的聒噪达到顶峰的时候,我悄悄离开了餐桌。
岁岁和晨晨在院子里堆雪人。超澜哥蹲在一旁抽烟。看见我走出来,从墙角给我扔过来一个打火机。
我点燃了烟。
“东西呢?”他问我。
我从袋子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一张去上海的车票。他赶忙接过,随即装进了上衣的内袋里。
“谢了。”他短暂地道了谢。
我突然想起在厨房里,他对奶奶的承诺。我想问他:你真的要走吗?你真的不管奶奶了吗?可是我又觉得这样的问题好傻,明明答案就在眼前,而且所谓答案还是自己亲手递给他的。
晨晨缠着我给他们买炮仗。我拉着他们的手往小卖部走去。超澜哥走在我们旁边。这个时候,岁岁突然毫无预兆地说:“舅舅,我爸爸是个坏人。我以后和妈妈过,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我们几乎同时停了下来。
似乎过了很久之后,超澜哥才缓缓地说:“不,不是的。不只你爸爸是坏人……所有的大人,都是坏人。”
其实当时的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他要对自己的侄儿说出这样的话。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悲观赋予孩子:明明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是那么无辜。
可是我没有问出口。
06
最后我们离开,我和父亲叮嘱奶奶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每年的这句话就像一个惯行的仪式,浸透着圣洁而伟大的光,而我们能对奶奶做的,除了送上这两句话,似乎也没有其他的什么了。
我们一家在新年的鞭炮声中和每一个人告别。母亲还是执意不肯在奶奶家住一晚,她早早地坐回了车上。三伯父俩口子送着我们。汽车缓缓驶动,我透过窗户,和他们最后一次说明年再见。
“你们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奶奶的……”三伯母说。
“有劳你们了。”父亲说。
“有什么要帮忙的打我电话。”我说。
汽车飞奔在纷繁的雪里。我似乎听见母亲很小声地牢骚了一句:“这一家人,吃顿饭都不安宁。”
父亲没有理她,很快她便睡着了。
一片纯白之中我好像看见了奶奶的面影。我想到她今年的愿望又落空了。超澜哥总会在某天悄无声息地逃出去,而拍全家福这件事情又不知道会拖到何年何日。这个家里的人总是太任性,不管是年轻人、还是年已不惑的子女。正因为这样,许许多多慢吞吞的琐事又都被搁置下来。
然而就像爸爸说的,奶奶还能等多久呢?
也许是明年,也许是后年,也许是一年接着下一年。
“我不知道。”窗外的单调让我渐生困意,”我真的、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