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位肿瘤科医生,在医院工作了那么久,每天都有许多病人来来去去,见惯了生离死别,他早已对生死之事看的麻木。每次看到有病人离世,亲人悲恸地哭天抢地,有时甚至会抓住他不停地问为什么,他也只能说我尽力了,并镇定地安慰他们节哀。没办法,工作了那么久,他早就练就了一身本领避免让自己陷入过度悲伤。
今天上午,他又有一位病患走了,她是一位即将大学毕业的花季少女,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癌症晚期,癌细胞扩散很快。即使尽力治疗,还是无力回天。她走的时候,家人和朋友围在她的病床周围,出奇地平静,像是达成了一种默契,都没有嚎啕大哭,只默默地跟她告别。她妈妈后来在跟他交涉后续事宜的时候,眼圈一直红着,但没有痛哭,也没有情绪失控,语气克制柔和。他想,也许是她之前就有了心理准备,也可能是她的教养所致。
她说,琳琳是我们的独生女儿,自从她查出患病这一年多来,我们一家人都生活在一种巨大的痛苦和煎熬之中,今天她走了,走的很平静,没有痛苦,她走之前跟我们说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们,怕我们太伤心,所以我跟她爸都商量好不在她面前表现的太悲伤,让她放心走。她妈妈说完这些眼圈再度红了,声音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琳琳是那么活泼可爱,生命的画卷还没有展开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结束了。 如此年轻生命的逝去,即使行医多年,他内心也不免感慨。何况这位妈妈,刚刚丧失了自己的独女,她得是忍受消化了多么巨大的痛苦,才能在众人面前依旧保持风度。
琳琳妈说,感谢你,刘医生,你已经尽力了。她在化疗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跟我说,有你给她治病,让她觉得很安心。说着,她从包里掏出一封信,说,我跟他爸在收拾遗物的时候,发现了这个。信封上什么也没写,我就打开来看了一下,看开头知道是写给你的,我就没继续往下读,我们一向尊重她的隐私。我想她一定有些话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你,希望你能好好读一读。
他接过信。虽然它那么轻,却在他手里沉成了千斤的重量。他不知道琳琳有什么话会写在信里想要告诉他。
送琳琳父母走出医院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他们的背影特别落寞孤单。从24岁当实习医生开始到32岁成为主治医师,他接手过不下千例病人,患者家属也见的很多,不知为何,这一对老夫妻的背影却让他觉得格外心酸。
晚上值班的时候,他坐在办公室里,打开台灯,展开了琳琳写给他的信。字迹歪歪扭扭地有些潦草,像是强撑着写下来的,他几乎能从这字迹里看到她患病后期的孱弱模样。
老刘,你好:
一直没敢当面叫你老刘,怕你又该抱怨我有那么老嘛。
明天就要手术了,想想有点害怕。不过是你主刀嘛,所以我就把心放进肚子里了,因为我一直就特别信任你。
不过因为可能有坏结果,所以我才敢提笔写信给你,说出我心里一直以来的秘密吧。怎么有一种在写临终遗言的感觉(笑)。
那天我听见你跟我爸妈在商量手术的事儿,你说我目前的状况需要手术,但是手术成功的概率只有60%到70%,所以让我家人做好心理准备。当我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竟然有一种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的感觉,反而不再像之前一样惴惴不安,胡思乱想。我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反而觉得轻松。死我不怕,我只怕我的家人伤心,我看见妈妈在你面前掉泪了,我当时心都碎了,我最怕看见我妈哭。从小到大,每次都是惹事儿了把我妈气哭,然后我就觉得特对不起她,发誓再也不惹她生气。而这次呢,我想发誓我再也不惹她生气,不让她伤心,不让她哭,可这次我得食言了,唉,我真是一个不孝的孩子。
几个月前,我从别的医院转到你们院,医院那边跟我妈说,会找一位非常有经验的医生,当我的主治大夫。我心里对“非常有经验”这个词是跟年纪划等号的,我想一定是一位白花胡子老头儿,说不定还会有点儿秃顶。我刚刚在病房住下,你就来看我,走到我病床前的时候,说你是我的主治大夫,叫刘一天。我当时觉得你的名字真逗儿,叫留一天,留一天干嘛呢?当时我看着你,发现你竟然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我就跟我妈小声说,不是白花胡子老头儿吗?你听见了,笑着说,今天出门刚刮了胡子,至于白花,再过个几十年就都白花了。病房里的人都笑了,我也笑了,觉得你还挺幽默。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起来的时候特好看,像冬天的太阳。我一下子就被你的笑容吸引,竟不自觉地脸红了一下。你大概没有发觉,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就跟我妈谈我的治疗方案了。
末了,你跟我说,琳琳,你呢,要多喝水,多注意休息,最重要的是要保持一个愉快的心情,OK?听你叫我琳琳,我觉得特别亲切。我点点头,你就又笑了。
从此,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你来查房。早上八点,你会准时出现在病房。然后询问我昨天的情况,睡眠怎么样,药有没有好好吃,并看着我把体温计放进嘴里量体温,然后像布置作业一样跟我讲今天要吃药,做化疗,输液,语气轻柔地,让我瞬间觉得我不是一个22岁即将毕业大学毕业的学生,而是个两三岁的小朋友。我呢,就沉浸在你叮嘱我的细小的幸福里,自己乐呵呵地,希望时间得过的慢点儿,再慢点儿,一点儿也没感觉到接下来要接受的治疗有多痛苦。
你的办公室就正对着我们病房的门口,门总是敞开着,我每次都找各种理由到走廊上去,就是为了经过你门口的时候瞅瞅你在干嘛,假如你没事儿的时候,刚好抬头看见我,我就跟你打个招呼,装作若无其事地赶紧溜。不过大部分时候,你都在给病人看病,也没时间往外看,不过你给病人看病的侧脸,简直帅呆了。
病房里当时住了三个人,隔壁床是一个大我几岁的姐姐,叫丽莹,我们俩几乎是同时入院,年龄也相仿,所以特别聊得来。有一天,我们聊起你,她说觉得你比起板起脸来满脸严肃的R医生,更像是一个会体贴照顾我们的大哥哥,当你的女朋友一定特别幸福。说到这里,我的脸却不自觉刷地红了,像是被人戳到心事,只默默地点头,说是呀。当时我想,如果能当你的女朋友,哪怕一天,我也就没遗憾了。
我住院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开始做化疗了。刚开始化疗的时候,我还没出现什么不良反应。但是渐渐地,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我的长发是从高中开始留起来的,到现在已经五六年了,头发又黑又长,谁见了都夸。所以那段时间我特别抑郁,不怎么说话,还经常偷偷躲在卫生间里哭,情绪上的低落直接反映到了身体状况上,我不仅掉发更严重了,还开始发烧,感觉像一下子老了几十岁。那段时间,我的状况非常不对劲,所以每次查房你总到我的位置多呆一会儿,检查完了还试图跟我聊聊天儿。我呢,那个时候最怕见的就是你。记得有一次,你伸手过来摸我的额头,看我是否还发烧,我一下就把你的手打开了,当时气氛顿时很尴尬,我妈在旁边看见了,马上跟你说了对不起,你笑着说没事儿。因为特别负面的情绪和身体状况,我开始自暴自弃,停止化疗,并抵触一切治疗。
有一天上午,阳光特别好,我站在窗前晒太阳,冬天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我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当时病房里的其他病人都出去了,病房里就我一个人,你拿着一瓶绿萝就进来了。你特别兴奋地走到我面前说,琳琳,你送我的绿萝又活了,发新芽了。我当时看着那瓶绿萝,在阳光的照耀下,那新发的芽,鲜翠欲滴,那么有生命力。你跟我说,我送你的这支绿萝,本来已经养的枯萎了。你按照特别科学的方法养,把它放在了阴凉地,也放了合适的水,但绿萝不但没有生长,反而一天天地枯萎了下去,你都准备把它扔掉了,但抱着一线希望又给它换了一次水,第二天它竟然发出了新芽。从枯枝里发出了新芽!“所以,”你看着我说:“任何一个生命,只要还有一线存活的希望,都不能被放弃。我只是给绿萝换了一瓶水,它就努力从那些枯败的叶子里发出新芽。身为一个植物都那么努力,我们有什么理由放弃自己呢。”我看着那片叶子,突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压抑的情绪找到了发泄口,眼泪不自觉地啪嗒啪嗒往下掉,一会儿就开始止不住地大声哭,你拍拍我的肩膀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那天之后,我的情绪逐渐好转,可以好好吃饭了,并且愿意配合治疗。我妈看见我的转变都大吃一惊,每次看见你都笑着跟你说,琳琳今天又吃了一大碗饭,量体温也都正常,不再烧了,也不知这孩子怎么突然之间想开的。这时你都会看我一眼,眨一下眼睛,表示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因为你的鼓励,我又重新拥有了继续好好活下去的勇气和动力。每次治疗的时候,我都特别积极,精神也恢复的快。谁知,上天却如此不眷顾我,正在我期待生的时候,癌细胞却迅速转移和扩散,在胰腺那里又检查出了一颗肿瘤。必须得进行切除手术。
那段时间,我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虚弱,并经常会有持续性的腹痛,即使打杜冷丁也撑不了多久。你每天来查房,除了安排日常之外,都对我格外嘘寒问暖,有时见我气色不佳,就站在我病床前给我讲刘氏自制冷笑话,弄的丽莹姐每次都说病房里是下雪了吗,我却强忍着疼痛,笑的乐不可支。其实我想说,那些笑话真的都特别特别特别不好笑,但那又怎么样呢,是你讲给我听的,就都是我宝贵的美好回忆。
不知不觉竟写了这么多,护士阿姨又来催我早点睡了,她真是太唠叨了,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讲呢。不过没事儿,手术之后我再接着跟你讲,明天见。
你永远的脑残粉——琳
读完信,往事一幕一幕如过电影一般,从他脑海里闪过。从她入院的那一刻,到她术后几天因为并发症离世,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
他仿佛突然听到琳琳在叫他,刘医生!然后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他抬头看向门口,却发现什么也没有。但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站在他门口探头探脑,每次他一抬头,却又立马闪人的琳琳;看到了躺在病床上,已经脸色苍白,却还为他的冷笑话而笑的前仰后合的琳琳;看到了那个在治疗后期,开始疼痛,但为了让大家放心,而拼命大口吃饭的琳琳;看到了那个在每次查房的时候,都给他一个大大笑容的琳琳;看到了那个想要重获新生而伏在他肩头痛哭的琳琳。
突然他像是被雷击到一样的明白了什么,他的视线开始模糊。
她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却终究是再也感知不到她了。百感交集一时涌上心头,他感受到一种透彻心扉的痛,一种失去的痛,那痛来的缓,也来的猛烈,像一把钝器一下一下凿在他的心上。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绿萝,腐枝已经被剪掉,它长势繁茂,绿意盎然,丝毫没有因为任何人的离去而停止生长。他从那瓶绿萝里感受到了琳琳的气息,她就是那片嫩芽,借助这绿意在继续生长、生长,就像她从未离去。
向《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