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历过或者见证过的悲欢离合,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近来才幡然醒悟原来贯穿这些故事中,有一句毫无作用的话,能让人把苍白无力的心情表达出来。就是如果当初怎么样,也许我们会怎么样。
姐姐说得对,哪来那么多如果。生活像一张矢量图,已完成部分不再受描述的人的描述而改变,往前看才是正解。
只是平淡生活宛如深空让人窒息,所以深空中的陪伴才显得那么珍贵,这个世上有些傻子,他们做事情没有目的,所以才动人……
(一)序列方舟五
“序列方舟五请求返航,收到请回复。”
“……”
“序列方舟五请求返回母舰,收到请回复。”
“……”
“序列方舟五……”
“……”
以上对话提取自序列方舟五号战斗飞船的通讯记录。该飞船隶属于首都星圈的序列方舟舰队,舰队在前往半人马星云执行任务时遇到黑洞,全军覆没,只有一架战斗飞船脱离引力范围,在茫茫星海中漂泊两个月后,被救援舰队发现,整个舰队二十多艘飞船一千多人只有一架摇摇欲坠的飞船带着一个人回来。
我叫李海,是首都星圈的心理学军医,少尉军衔,日常工作是对长时间星际航行的士兵进行心理辅导和心理矫正,这次被军部叫停所有工作,莫名其妙地编入了调查小组,直到我接触了这个案件,才发现一年前的序列方舟事件居然有幸存者,而且她的情况似乎不太妙。
她叫林沐,序列方舟航空兵上尉,被救之后一直被隔离在首都星圈的军部医院。关于她的幸存知情者都会觉得不可思议,而她口述的真相却是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故事。所以她被怀疑在这次事故的打击下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而我的作用,就是引导她说出符合人类认知的所谓真相,所以在不影响她休息的情况下,我们会例行每天一次的心理辅导,就是柔和一点的讯问。然而即使在军部下达的死命令下,讯问依然一点进展都没有。
“你好林上尉,我是你的心理医生,李海。”第一次与她见面是在医院她的病床前,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床头有个柜子,柜子上的花瓶插着两三束百合花,看花的状况,应该是早上护理人员刚刚换的。豪华型的监护病房向来只招呼军部大佬,当然也会为英雄服务,如果她不要继续编那离谱故事的话,她或许也会被军部为了宣传捧为英雄的。
“你好,上次那个被我气晕的老头没来?”她背靠着床头,被子裹到胸口,我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她的脸,瘦小,白皙,不对,应该是一种病态的苍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情绪,没有一点点活力。
“换人了。”我苦笑着回应,我之前的工作是有这个医院的心理医生完成的,军部把我调过来,应该是不满意事情进度了,为了让有军方背景的我能顺利打开局面,还特意临时给我提高了权限,可我似乎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激进,“今天还是一样的例行治疗,还请您配合。”
“看来大家都等不及了啊。”她一脸鄙夷地看着我。
“为什么?”我有点诧异她作为一个变相软禁的囚犯,怎么把事情的走向看得这么透彻。
“你根本不是这个医院的医生,你是军部来的吧。”她缩在病床上一点身体的移动都没有,看来军部这个名头依然不够让她好好说话。
“好吧,被你看出来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够配合我的工作。”既然被识破我干脆就不再装懵懂小男生,直接搬了张椅子,坐在她床边,拿出准备好的材料,直接开始讯问工作,“我是首都星圈防御部队的军医少尉,李海。你在病床上我就不向你敬礼了,我想听你把这件事重新说一遍。”
“如果你拿到报告应该知道,我把该说的都说了。”她把手摊开,目光转移到天花板上,之前的讯问工作好像让她有些厌烦了。
“看过了,是个不错的故事,但是似乎不够说服上头啊。”我翻了一下第一次谈话记录,错漏百出的故事。
“那就是他们的事了,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她把手收紧,轻扯被子,直到把自己的头盖住。我能捕捉到她轻微的失落感,却无法理解她这种行为的目的何在。
“上尉,虽然我是军部派来的,但是作为医生,我是来帮你的,希望你能明白你自己此时的境况,不太妙的。”作为医生,我还是尽量真心地对待每一个病人的,尽管我得到军部让我真正可以让我放手去干的权限,但是发自内心,还是希望能够以引导为主,让她说出真相。
“你们都认为我有病吧,或者在隐瞒什么秘密吗?”她在被子里含糊不清地说着。
“我们已经提取了序列方舟五的通讯录音,除了你,只有电子杂音,没有你所谓的第二个声音存在。”我拿出录音装置,按下了播放键。
“序列方舟五请求返航,收到请回复。”
“……”
“序列方舟五请求返回母舰,收到请回复。”
“……”
“序列方舟五……”
“……”
完整的录音长达两个月时间,几乎是序列方舟舰队覆灭瞬间到她被救援舰队接收的时候,被分成了无数个段落,供军部技术部门分析。关于这个事件,却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大部分内容都是她一个人在自言自语,然后频道里回复嘈杂的电子杂音,而按照她所描述的内容,却还有另外一个声音的存在,一个永远不可能出现的声音。
被子突然有轻微的抖动,我突然有点手足无措了,这也是我始料未及的事,她在哭,没有任何声响发出,但我知道她在哭。
我抬手看了腕表,还有时间,决定不打断她,以往的讯问记录她并没有哭过,或者说作为军人,她也不是一个轻易流泪的人。所以我奇怪这个故事其中是有什么隐情,因为作为心理医生来说,这确实是个完美的臆想症患者的述说记录。
“上尉,你相信爱情吗?”她停下哭泣后一会,我打算先打破沉默。
“我不信。”她把被子猛地掀下,还是之前那个冷冰冰的她,但她不知道,我看到她的泪痕了。
“如果我了解的没有错的话,那两个月里和你生活在一起的人应该是序列方舟舰队的指挥官苏洋,苏将军吧。你应该是喜欢他的。”
“是,他救了我的。”
“你要相信我们大家都是喜欢他的。但是他自己牺牲了,我希望你能认清这个事实。”
“不可能,他死了的话,那么那两个月里跟我一起的那个人是谁?”
“所以我们也想知道,那两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知道以序列方舟五的状况根本没有办法保证两个人的生存,一切设备运转记录也只有你一个人的痕迹。而且序列方舟舰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坚持苏将军一直活着呢?”
“他活着又怎么样,是不是他死了你们就可以撤离救援部队了?”她最后一句话像重磅炸弹在我心头炸响,原来她一直坚持,是因为她仍然不愿意放弃可以救他的意愿,只是这未免太自欺欺人了一点。不对,作为心理医生之前,我还是一个军人,我能理解军人的行事手段,林沐没有必要用两个月逃生的时间去完善这么一个故事。答案或许在那个长达两个月的通讯录音里,可惜一无所获,录音让人觉得怪异的原因,却是真的缺少一个应答者。林沐说的每一句话,都少了一个回答,但是她偏偏能聊下去,如果她说的是真的,苏洋应该在哪里呢,或者说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于那两个月的时间里呢。
关于这件事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需要我考虑周全,所以我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只是默认那个残酷的事实,军部确实会撤退部队,当他们认为这场风波需要得到平息的时候。我对她突然抱有歉意,因为在她看来,我也是军部的一份子,是破灭她希望的执行者之一,所以我决定去彻底弄清楚这件事,而不是让军部如愿以偿尽快得到他们想要的答案。
“好了,今天到此为止,我明天会准时来探望你的。”我看她心情渐渐趋于平静,决定去做下一步的准备,“你要多休息,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的。”
她对我翻翻白眼,又把被子盖在头上。
(二)林沐
“早上好,上尉。”我踏进医院大门的瞬间就远远地看到林沐在医院的花园里,一个人站在花坛前,我走过去打招呼的时候,她正在摆弄手中的胡桃花。
“小伙子起挺早的。”她转过身看着我,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全身真人的她,想象中的瘦弱,但是并不矮,跟我差不多高。星际航空兵普遍的优势,外空零重力的环境下,他们长高更容易一点,“哦,忘了你也是军人。”
“还行,正常作息而已。”我苦笑着回应,殊不知我为了今天的准备一晚上没睡。
“所以今天打算问什么,我觉得你可以提交报告了。”她在花园的小径上慢悠悠地走着,穿着白色的病号服,在红红绿绿中很是显眼。
“这么着急吗?”我保持距离跟在她身后,不知为何,我总感觉她这个瘦弱的外表下,隐藏着很强大的内心,所以我很怕她会选择暂时的蛰伏然后去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类似的事件在军队里并不少见,“我还是那句话,作为医生,我还是为了你好。”
“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为了我好,这个借口不会显得很无力吗?”她找到一张长椅坐下,对于我的话,有种天然的敌意和一屑不顾。
“其实所有人都有些误会我了,我是从军部来的没错,但是我真的是个心理医生,他们以为我会严刑逼供,可惜我并不是一个变态。你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我,或者说从来都没信任过任何人,所以那份报告错漏百出,你知道军部从来不在乎什么是事实,他们只会相信对他们有利的真相。你想要做什么我猜不出来吗?提交报告,军部就会把注意力从你身上移开……”
“哎呀,两个月的虚弱期之后我是退步了,居然被你看出来了,所以你是来阻止我的吗?”
她终于正眼看我一回了,我之前判断她在胡说八道,就是因为说谎的人总会下意识地眼神逃离。而我猜的没错,她所谋甚大,具体怎么帮她我还没想好,不过她的眼睛真的很好看诶。
“我帮你,你答应我一件事,你想要做什么我都帮你。”说完我真想给自己一巴掌,什么都帮有点狂了,我除了军部给的权限,基本算是两手空空,一个军医能帮得上的忙真的不多。
“为什么,你傻啊,你帮我,你会上军事法庭的哦!”还好,她根本就不信,或者她根本就不信我知道她要干什么。只是心理医生别的不行,行为痕迹分析,我还是很专业的。我知道她想要干嘛,所以觉得这丫头胆子真大。
“你什么帮手的没有,你怎么重新上天,怎么去找他。”军部只想着拿到我的评估报告,用来终止搜救行动。而她现在根本不寄任何希望于军部,她想自己去找他。
“你……让我有点意外了。”紧张,皱眉,原来她被拆穿意图的这样的表现,可是很明显她真的很在意他。
“我帮你,但是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我看着她,此时出于私心,我更想知道“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我用了“他们”这个词来代替她,不知不觉我似乎已经相信了她的说法,而军部的任务,去他妈的军部。
“我可以保证,我知道的都说了。”她把头低下,看得出已经很厌烦解释这件事。
“我相信你,但是,那不是最直接的真相。”很多年来没有认真对待一件事的感觉,这一次我真的想陷入她的故事,后果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你想……”
“催眠!”
(三)苏洋
“序列方舟五请求返航,收到请回复。”
“……”
“序列方舟五请求返回母舰,收到请回复。”
“我是舰队指挥官苏洋,这是新的坐标,全速前进。”
“序列方舟五收到。”
我通过催眠进入了林沐的意识,回到了两个月前序列方舟五的机舱内。不出所料,通讯频道里确实又另外一个声音。
“将军,出什么事了,我飞不动,飞船失速了。”林沐穿着作战服在驾驶舱内,仪表盘一串红字在不停闪烁,动力系统奔溃。
“舰队旁边出现了一个黑洞,我在你的动力舱,我会帮你把没有必要的负载卸掉,你全速操作飞船脱离。”苏洋厚重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想起。
“明白,我会在五秒后放弃动力舱和生活舱,现在我们在舰队外围,应该可以逃脱的。请您现在前往驾驶舱与我汇合。”林沐急促地操作着飞船。
“明白,我会在引爆聚变炉,尽快离开引力区域,之后我们再做打算。”
林沐的意识突然一阵晃动,我差点被甩出现实,应该是苏洋成功引爆了聚变炉,巨大的能量把他们推出了黑洞的引力区域。
画面又回到了林沐的驾驶舱,苏洋并没有出现,只有她一个人趴在操作台上,应该是被爆炸震晕了。
“我们逃出来了。”林沐从昏迷中舒醒过来的时候,飞船已经在无边无际的深空中飘荡着,失去了动力舱,她几乎没有机会重返人类文明社会。“苏将军你在哪呢?”
“我……一直在你身边呢!”通讯频道里传来了苏洋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林沐赶紧戴上通讯工具,“你是在飞船哪个地方吗?”
“算是吧!”
“还是你在其他飞船上。”
“没有了,整个舰队,只有序列方舟五幸存。”
“那……”
“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能跟那个黑洞有关。我在序列方舟五上,可以看到你,可以抚摸到你,可以在通讯频道里跟你交流,但是你似乎看不到我了。不过没事,我会陪你回去。我知道自己还活着,就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在飞船里看到了这两个月来他们的相处,从一开始他们如上下级那样相处,到枯燥的逃亡生涯里,他们渐渐放下了对彼此的敬畏和防备,开始有不一样情感产生。慢慢的林沐的意识里有了苏洋的具象化,他真的出现在序列方舟五里,两人可以假装在现实里接触,然后在通讯频道里交流,所以我们提取的录音只有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两个月时间,飞船靠着惯性和宇宙中各种莫名的引力飘荡着。苏洋陪着她,一起看从飞船身边划过的彗星,远方高大威猛的半人马星云,罕见的超新星爆发,不同恒星带来的日出日落。
“苏洋,我似乎……”
“我知道,我也喜欢你。我想我会在序列方舟五,大概是灾难爆发的时候我真的想出现在这里,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
“你放心,你一定会回来的,军部的救援部队会找到你的。”
“我相信自己会回来的,但是我可能不能陪你多久了,我感觉到自己在序列方舟五上的存在感越来越低了。我应该留在黑洞里了,只是太放不下你,所以一直保留意识在这里……”
“好的,我知道了,我会找到你了。”
“林沐,我希望你能过得好一点,黑洞里究竟是怎么回事真的很难判断,我呢,无所谓了,两天前我收到了救援部队的信号,我把它拦截下来,这两天我想明白了,或许这是个无法跨越的鸿沟,你终究要回去文明世界的,而我,像是一个被命运放逐的人。我现在把它反馈回去,他们会接你回去的,忘记我吧,或许我已经死了也不一定……”
“我……”林沐还没说完话,苏洋留在她意识里的身体已经慢慢开始消散。
“序列方舟五,这里是猎户座舰队,收到请回复……”通讯频道里传来了救援部队的讯息。
林沐整个人仿佛坍塌了,就如我一开始见到她的模样,仿佛被抽离了情绪。
我能理解他们这种情绪,苏洋像是一串信息流,飘荡在林沐周围,看着她一个人在冰冷的船舱里蜷缩得像一个孩子,一个人看彗星划过船舷,看远处的半人马星云,一个人看日出日落……
(四)尾声
“你说黑洞里会有另外一个世界吗?”我偷偷带着林沐来到空军基地。她已经穿上了战斗服,重新恢复了以前的活力。
“不知道呢?按照惯例,被吸入黑洞的人,军部都默认是牺牲了,没有人回来过。”我猫着腰,带着她跑到一台战斗飞船旁边,这已经是我的最好权限了,强行通过机场的检查和警戒部队。
“我还欠你一个人情呢?”她突然回过头来对我说。
“催眠那件事算是了。”我摆了摆手。
“那不算的,不过大概我没有机会兑现承诺了,总之谢谢你。”她摇摇头。除了梦境中的情景外,从我知道她这个人为止,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微笑。
“可以的,你要活下去。”我突然特别想她能活下去,虽然这次的确是九死一生的旅途,虽然她终究跟我一点关系都谈不上,但我像陷入魔障般地希望她能活着,好好地活着,“你离开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如果他不复存在……你还会回来吗?”
“……”她掀起头盔面罩,却忘了说话。
“好了,你走吧,记住了,不要回头。”我上前把她的面罩盖下,把她往飞船方向推了一把,她最后再驾驶舱的舷窗看了我一眼,然后仪表盘各种指示灯亮起,在她的面罩反光到我的眼睛里。耳边的引擎声轰鸣,我是第一次有了如同在深空般的窒息感。
我看着她一个人驾着飞船熟练地升空,掉头远去,在晴朗的夜空中划出一道绚烂的光。远处的塔台传出阵阵报警声,在空旷的机场里回荡着,警戒部队集合脚步声在耳边响起。他们来得异常的快,我似乎没有时间逃跑了,无妨啦,反正我没想过要逃跑,有我在地面当目标,她应该能逃得更顺利一些。
以罪犯的身份来到联邦军事法庭,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事,却又合乎情理地发生在我身上。短暂的庭审很快就结束,没有亲人好友前来听证,军部的代表,所属部队的代表,联邦法官,大家一致认定我有罪。所以每一个辩解我都选择微笑着说我有罪,最后法官锤落之前问我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我摇摇头却又突然想起一句话,算是说给在座的各位或者已经在深空中的她听。
平淡生活宛如深空让人窒息,所以深空中的的陪伴才显得那么珍贵,不要怀疑我是否别有用心的去做这么一件事,这世上有些傻子,他们做事情没有目的,所以才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