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白灯笼,白幔帐,白茫茫的一片。
祠堂正中央灰白的相框里,奶奶祥和地笑着。
已是后半夜,守灵的仅留下族中几个男人和奶奶的女儿媳妇们。
秋夜寒风肆虐,大家燃起了篝火,12岁的我靠在妈妈的肩膀上,睡意朦胧。
“咚!咚!咚!”
寂静的夜里忽地响起敲击木板的声音,粗重阴森。
几个守灵的人屏气细听,随后都惊惧地看向奶奶的棺椁,声音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我‘腾’地坐直了身子。
咚咚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还有隐隐约约的喊叫声,尚没有封棺的棺材盖渐渐被移开一条缝。
吹唢呐的、伙房的都喊着“诈尸啦!”,跑了。
“黑娃哪,来挪开这板子!”奶奶微弱的声音从棺椁里头传出来。
黑娃,我老爸的乳名。
老爸愣了会神,接着一个剑步冲了上去,众族人这才七手八脚地帮着搬开棺材盖。
穿着寿衣一脸惨白的奶奶,直直地坐了起来,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眼珠逐渐由白转黑。
奶奶慢慢地撑起身子,有两个男人迟疑着走过去,搀扶着她爬出来。
气氛静得可怕,族人一个个眼神复杂,面面相觑。
“翠子呢?翠子!”奶奶叫着,在人群里找寻我。
妈妈把我搂在怀里,夹在人群中间,我奋力挣脱妈妈的手。
“奶奶,我在这儿!”我站了出来,但并不敢走向前去。
奶奶笑了,她张开双手,一如从前在村口等我放学的模样。
“奶奶……”
我愣了愣,终于扑到奶奶怀里。奶奶的身子可真冰,冰得我直打激灵。
02
几个月前。
夏末的午后,奶奶坐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低垂着头打盹。
我走过去捡起地上的蒲扇给她轻轻地扇着。
“冷……”奶奶醒了,冲我微微摆手。
“翠子,放学啦?”
我点点头,奶奶俯身用袖子给我擦额头上的汗珠。
“来,帮奶奶念封信吧。”奶奶四下张望着,颤巍巍地从贴身衣服里取出一封对折的信,脸上挂着神秘的笑。
我接过那封带着奶奶体温的神秘的信,感到即兴奋又紧张。
薄薄的信纸上仅有短短几行字,是文言文。
我小声地念完,不大懂其中的意思,奶奶却羞涩地笑了,她懂。
“奶奶,谁写给您的信?”
“是你秋爷爷。”说这话时奶奶沟壑满面的脸庞渐渐浮上红晕。
那个下午,她第一次跟我讲起年轻时与秋爷爷荡气回肠的初恋往事。
奶奶与秋爷爷相识在朝鲜战场上,作为抗美援朝志愿军入朝,秋爷爷是一名前线战士,奶奶是战地医护人员。当时秋爷爷的腿被美军的炮弹炸伤并告知需截肢,他宁战死沙场不愿截肢,是奶奶在极其恶劣的医疗条件下日夜照料秋爷爷,才保住他的腿,俩人也由此萌生浓浓情义。
他们许下‘死生契阔’的约定,私定终身。
然而回国后,俩人的婚事遭到奶奶的父母强烈反对,只因秋爷爷一贫如洗且腿有轻微残疾,奶奶被父母监禁,最终被迫嫁与他人。
而秋爷爷,终生未娶。
信中,秋爷爷提及约定,他说:生不同衾,愿死同穴,希望能与奶奶百年后长眠于地下,再续前缘。
奶奶揩掉眼角的泪,叹道:“这一次,我想替自己做回主,定不能负他了!”
不久,奶奶收到一封神秘信的消息在村子里不胫而走。
那一日,已经是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99岁老族长,颤巍巍地坐在已有薄薄一层灰的族长椅上,领着大半家族的人挤在祠堂。
大家看上去都有些兴奋,毕竟村子里很久都没有开过祠堂,很久没有人受过祖训惩戒了。
中年丧夫的奶奶,是被立过‘贞节牌坊’的女人。如今,临了临了,‘贞节牌坊’要不保了,族长气得吹胡子瞪眼,拐杖重重地顿在地上,族人们也都跟着唉声叹气,好似这事给自己丢尽了脸面。
听说,‘审判大会’由早开到晚。奶奶坐在祠堂正中,眼神坚定,面若寒霜,自始自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放学回到家,奶奶将我偷偷叫了进去,她央我去小卖部买包老鼠药,说那些老鼠闹腾了一整天她心里厌烦。
我没有多想。
第五日,‘审判结果’终于出来,族人们格外仁慈地拟了一份‘誓保贞洁’的承诺书让奶奶签字,奶奶拿着承诺书缓缓走进屋子,反锁了门。
彼时,有消息传来,秋爷爷去世了。
当天下午,我正心不在焉地上课,爸爸来学校接我,手缠着白布。
爸爸说,奶奶服了老鼠药……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喉咙像被钳住,想哭喊却哭不出来。
奶奶的‘贞节牌坊’终究是保住了。族人们一边哭一边欣慰地笑。
03
天大亮了。
从棺材里刚爬出来的奶奶,无需人搀扶,健步如飞地回到自己房间。
她唤了我进去,我战战兢兢地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看着她迅速脱了寿衣,换了一身平时过节才穿的衣服。
“翠子,来!过来!”奶奶向我伸出手。
我慢慢走过去,她拉住我的手,我冷得一阵战栗。
“翠子,跟奶奶走!”
她从床底下搬出一个小箱子,径直往门口走去,全然不像记忆中那个蹒跚温和的老人。
“去哪?”我声音小得自己都几乎听不见,我觉得这不是我奶奶。
“怎么?翠子,看到奶奶醒过来不开心?”她蹲了下来,我注意到她面部肌肉十分僵硬,脸颊如纸一般白,极艰难地笑着。
我不言语。
“翠子,奶奶负了秋爷爷一世,死了也要还的!”奶奶从箱子里拿出那封信,用力地拽着。
我微微一怔,想起那个炎热的午后,视线渐渐有些模糊。
“奶奶,您打算怎么做?”我坚定地问道。
“翠子,你支持奶奶?”
“支持!奶奶跟秋爷爷是出生入死的战友,是情深似海的恋人,您不跟他在一起,我都不答应。”
奶奶笑了,羞涩得像个少女。
04
我与奶奶到达秋爷爷信中说的那片墓地时,太阳已西垂,山上的虫鸟开始吱吱叫唤。
奶奶走路开始变得僵硬,嘴唇发紫,我想到了‘尸变’。
“翠子,害怕奶奶吗?”大概看到我神色不对,奶奶问道。
“害怕,但不是害怕奶奶,是害怕又要失去奶奶!”我仰着泪脸看奶奶,她伸手为我擦泪,迟疑了一下,终是收回了手。
奶奶打开自带的面包和水,递给我吃。
“奶奶,你不吃?”
“奶奶不能吃,也不需要吃。”
我低下头,混着泪水拼命地咬着面包,不让自己哭出声。
奶奶走到一个墓碑前停了下来,我们找出提前藏在草丛的铁锹和铲子。
开始挖墓。
我们按着信中所说很快挖开了密道,奶奶领着我走进密室。
那位等了奶奶一辈子的秋爷爷安详地躺在一个庞大的棺椁里,他的身旁还留出一个位置,棺椁外面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其中一个名字是奶奶的。
奶奶摩挲着棺椁边沿,久久地凝望,不禁滴下泪来。
她轻轻地说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阿秋哥,我终是来迟了。”
奶奶撑着最后一点力气送我到墓室口,像从前那样温和地笑着,她的眼球几乎已经看不到黑色,一片白,就像灵堂里那白茫茫的一片。
“翠子,记住,你的命运一定要自己做主!”奶奶的声音变得飘飘忽忽。
“嗯!翠子记得,奶奶您慢慢走!”
我大声喊着,眼泪掉在泥土上啪嗒啪嗒作响。
奶奶挥挥手,按下了墓室的开关,墓门缓缓地落下。
吞没了奶奶。
身后,族人乌泱泱地涌了过来,唾骂声、喊叫声不绝于耳。
我将奶奶的小箱子放在墓室门口,回过头笑了笑,按响了引爆器。
“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