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营·至暗(六):绿营千总
乾隆二十三年腊月十三日
好困……
老子一宿没睡,现在还被这狗崽子纠缠不休。再这么下去,老子……
好困……
……
疼!
哎呦!这狗崽子在揪老子的胡子。
哎呦你娘咧,别哭别哭!
好好好,让爹爹抱抱,让爹爹抱……
……
哎呦,别哭别哭,爹爹给你热奶。
你闻闻,这奶香不香?
别扒别扒,还没热熟呢。
这可是你阿伦楚叔叔弄的最后一点儿奶了,小子。
爹爹把奶倒在碗里。
爹爹把碗放在热烘烘的炉子上。
爹爹……
好困……
爹爹的大营被水灌了……
爹爹身上湿湿的……
爹爹……
哎呦!你怎么尿了!
哎呦哎呦!下边全湿了!贼娘的!
你哭什么!小屁孩!
爹爹吵你了吗?爹爹吵你了吗你就哭!没种!
哎,这奶什么时候翻倒了!
你动这奶干嘛?
你动这奶干嘛?这还没热好呢。
哭!就知道哭!
该哭的是我!你知不知道。
……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我和那狗崽子一同哭了起来。直到柴老二提着半只烤鼠走进帐来。
“我逮的沙鼠,刚烤……哎呦,怎么两个人都哭了。”
我抹干眼睛,道:“你问问这破小子吧。昨天阿伦楚就送过来最后这么一点奶,这小子还给弄翻了。”
“那孩子又不是故意的。”柴老二把那喷着香的松嫩鼠肉撂在炉子上,从我身边接过已经泣不成声的狗崽子,道:“跟孩子置什么气?你看都哭成这样了,我的小宝贝。”
柴老二将孩子举过头高,开始绕着帐子又唱又跳。
“我一宿没睡。”我仰躺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帐顶上的大补丁,眼皮又开始沉重起来。但是,鼠肉的喷香勾引着我的思绪,我想站起来去吃,却疲惫地懒于起身。
“都这样。”柴老二捏着自己的鼻子开始扮怪。“你没带孩子的经验。”
小娃子盯着柴老二的怪脸,止住了哭泣。
“苏步来过了吗?”柴老二问道。狗崽子在他怀里笑了起来。
“没。”我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翻了个身,背对着聒噪的柴老二。
“苏步现在是越来越沉默寡言了,天天去练刀,也很少吃东西,有时回来也就看看四狗子,或到你这儿看看。他还挺喜欢这孩子的。”柴老二抱着孩子转了圈,又绕回我面前。
“唔。”我又背过身去,迷迷糊糊中似乎看到了一颗滴滴转转的骰子。
“我看苏步可能是不想活了。”柴老二改变话头,又问道:“李璇来过了吗?”
“唉你烦不烦。”我抱着脑袋又转过身去。“今儿个除了你,没别的人来。你关心李璇的事儿干嘛?”
“没事儿,嘿嘿,没事儿。您不是说了,以后推荐我当把总……”
“放宽心。不给苏步,不给李璇。”
“嘿嘿,那就好。”柴老二把孩子轻轻放在棉毯上。
“对了。”我被柴老二搅了这么一阵,便清醒起来。“听说李璇能搞到各种东西,不知道能不能弄点羊奶。”
“那小子鬼话连篇,每次都是运气好。”
“是吗?那我找他过来问问。”
“呃……”柴老二支吾了一阵,道:“不劳您大驾了,这事儿交给我吧。我去找李璇打问打问,他要能弄来羊奶,我就让他弄点。”
说实话,我挺佩服柴老二溜须拍马的能力。他对待我,就和他当时巴结田二爷如出一辙。找他传话,也省得看兵丁们日渐不满的脸色。
“行,你去吧。”我眯上眼睛,点头应道。
柴老二瞅了瞅炉子上的沙鼠肉,问道:“这肉你要不吃,我就拿走了。”
“吃!”我忽一下子坐起身来,揪起手指粗的签子,将烤鼠肉塞进嘴里,大口嚼了起来。
柴老二用力咽了一口,转身往帐外走去。
“等等!”我将手上的肉油在衣服上揩了揩,把那块尿湿的毛毡扔给柴老二。“去河边洗洗。”
柴老二接过毛毡,转头走出了帐篷。
送走柴老二,我揉着晕乎乎的脑袋,将沙鼠肉啃了个精光,把吮干净的骨头抛进火炉里,这才抹干净手,将安静下来的狗崽子抱了起来。
狗崽子一到我怀里就哭了起来。
怎么这么抵触我呢?
我赶紧把孩子放下,心里懊悔不该让柴老二出去。
孩子还是哭个不停。
烦死了。我索性闭起眼睛,胡思乱想起来。
我为什么要照顾这孩子?就因为和小波劳有过肌肤之亲?可这孩子又不是我的。她娘都已经走了,我干嘛要负责任?
我愤愤不平地睁开眼睛,看着孩子那双哭得通红的眼睛。他的眼珠是深棕色的,神似他的娘亲。
小波劳那个孩子实在太苦命了——没错,16岁的她也还只是个孩子。
听小波劳讲,她的父亲原本是乌什城掌管刑罚的哈孜,家境一向殷实。后来,她的家庭因支持黑山派,被白山派血腥镇压,只剩下自己和弟弟逃出生天。为了养活弟弟,迫不得已走了这个门道。
但是,小小年纪的小波劳没赚到多少钱,却不知挨了多少人的坑骗。后来小波劳到营里卖娼,先服务叛军,后服务官军,这才有了稳定的营生。
九月份,兆惠将军决议轻装出征,逐出所有营娼。已怀身孕的小波劳担心失去营生,便引诱梁文广花大价钱买下了她,她又用这笔钱帮弟弟找了一户收养的人家,别无牵挂地随军到了这里。
所以,小波劳死前,心里放不下的只有这个苦命的孩子。
不过,我们困守在黑水营,都是一样的苦命,要么战死,要么冻死,要么饿死。
想到这里,我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那个孩子。
孩子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是眨巴着眼睛,尝试着去啃自己的小手指。
很明显,这个孩子是饿哭的,这是他求生的本能。
一个巴掌大的孩子尚且有这么强烈的求生欲,我却为何抱着必死的绝望呢?
假如不死呢?
假如不死,我们冲出重围,或是盼来援军,打完这场仗,我可以荣归故里,娶一房媳妇儿。我那块玉还可以卖个好价钱,以后雇人代役,买几块地,日子就好起来了。
我将孩子抱了起来,透过那清澈发亮的小眼睛,看到了蓬勃的生命力。
所有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孩子,我们一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