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说起父亲、母亲的婚姻,大概也有些故事,父亲年轻时,在舅舅那里拜师学裁缝,父亲做学徒时,勤快的很,挑水、砍柴,农活一样都不给师父家落下。
外公也因此看上了父亲,离婚后的母亲也顺理成章嫁给了父亲。后来,外公家这边的邻居常笑着说:“外公的女婿是挑水挑来的”,外公总是爽朗的笑了起来。然而,母亲嫁给父亲,确实没有过上几天舒坦的日子。
直到现在,年过半百,父亲、母亲没有一天不在操劳中度过。前些年,父亲查出患有糖尿病,脸色难看,身体瘦削了很多,父亲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母亲常常躲在房间里叹气,每天起早贪黑,在工厂里打工,勉强挣一些累活钱。
只是岁月不饶人,母亲的头上开始稀稀疏疏的跳跃着白头发,每回去一次,仿佛头发又多白了一圈。大概是母亲也不服老,为了省钱,她常常从菜市场的一些小摊上,买一些染发素回来,把头发染黑,刚洗完头,头发便乌黑了许多。后来姐姐发现了,才制止母亲用那些劣质的染发素。
现在,母亲不仅头发白了一大片,一道道皱纹也开始悄悄爬上额头,仿佛被生活的刀刻成了一道道深深的沟壑。是的,母亲再也不年轻了,但她还一直在操劳子女的事儿,似乎那是她一辈子的大事儿。
2
母亲一辈子没学到什么文化,外公年轻的时候在学校当校长,只有初中文化的母亲,竟然在学校也当了一个学期的代课老师。早些年,在乡里,偶尔还能碰到别人叫母亲“陈老师”。
说到读书的事儿,母亲总是跟我们唠叨说后悔极了。其实那也怪不得母亲,母亲读书的时候,国家恰好进入了一段历史的沉沦期,母亲他们被动员去“勤工俭学”,大白天不上课,去田里、建筑工地上干活。
母亲说,那时候她很爱学习,只可惜没有遇上一个好时代。也因此,纵使家境一直不如意,母亲仍然重视我和姐姐的学习,但凡有些零钱,都想办法给我们买书看。
没上几天学的母亲,却把读书看的格外的重。
3
在我年幼的记忆里,为了操持这个家,母亲不知道干了多少种活计。奈何习惯了撂在地里的村里人,多半都是在乡里这个小地方转圈。大概还是九几年的时候,村里穷,国家还在收粮食税,剩下的稻谷只够糊口,家里头,基本没有零用钱入账,更别说赴圩买些吃的给我们了。
那时候,父亲在乡里开了间裁缝店,农闲的时候,就一头扎在裁缝店里,母亲在家里种菜、种地。闲暇的时候,母亲就带着我和姐姐,跑到山里,去采草药卖钱,几天下来,晒干了的草药,母亲把它们用蛇皮袋装好,再挑到圩上去卖。
有一次,母亲卖完草药,草药贩子愣是要给母亲赊账,那是母亲大半个月辛辛苦苦,跑到山上挣来的几十块钱,母亲自然是不愿意。那一天,母亲就一直和我坐在那里等,等到快到黄昏的时候,其他卖草药的都走了,母亲一直央求着草药贩子,才拿到那几十块钱。
天快黑了,母亲在街上买了几个包子,一大串香蕉(都是我小时候爱吃的),挑在肩头,往回走,从村里通往圩上的路边,隔三差五就有些坟墓,母亲常常都怕走夜路,然而,那一天,母亲一路上大声的跟我讲外公和外婆的故事,她说,说话的声音大了,走起夜路来就不怕。
后来,村里的草药越来越难采了。母亲又开始利用农闲的时候,去别人家里收鸡蛋卖,母亲从农家里把鸡蛋收回来,再挑到街上去卖。那时候,母亲的房间里总是堆得满地都是鸡蛋。白白的,圆滚滚的一片,可是我们都只能看,不能拿来吃。
村里的人,都喜欢养狗把门,有些狗,遇到陌生人更是凶猛的厉害。那时候母亲出门总是拖着一根长长的棍子,生怕碰到哪家的人,下地去了,被狗追上来。
那些时候,每到傍晚,最期待的就是看到母亲安然无恙的回来,早上出门时的棍子,还一直攥在她的手里,一篮子的鸡蛋在手里护的好好的,她便会开心的笑着走进家里。
没过多久,鸡蛋也不好卖了。母亲索性又在圩上的农贸市场张罗了一个铺位,卖起了衣服,父亲一直就是做衣服的,母亲相信卖衣服肯定能赚钱。可是好景不长,那时候,母亲一直都是起早贪黑的在家里和圩上两头跑,还要时常挂念着我们,生意没做多久,就没有做了。
然而,那些年,父亲、母亲拼命赚来的钱,自己都没能用上,爷爷在去世时,替人担保欠下了几千块钱的债务。而还债的担子,就落到了父亲的头上,那时候父亲、母亲都只有二十多岁,却担起了整个家里的重担子。
4
大概是二零零二年吧,父亲、母亲开始跟着村里人到广东来打工,而这一去,便一只到现在,广东仿佛成了父母的第二故乡,然而,那里却始终只是如父母亲这样打工者的驿站。那些年,父亲、母亲一直都在佛山、广州、珠海、东莞这些地方飘来飘去。母亲进电子厂、制衣厂,成了电视上播放的那种流水线上的工人。
说起母亲在佛山的日子,母亲后来曾不经意间跟我提起,那时候工厂里都是几班倒,刚刚下班,另一班又要起来上工。每个月下来拿着192块钱的工资。父亲和母亲挤在只有几平米的员工厂房里,冬天,甚至都打不上热水洗澡。
而那些年,村里不通电话,电话费也贵,母亲就给我们写信,一封信里,常常是厚厚的十几页,偶尔还会寄几张照片给我们看,照片上母亲笑得灿烂极了,要是她不说,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日子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而母亲,又是怎样在下工后拖着疲惫的身躯,歪歪扭扭的字迹,给我和姐姐写上厚厚的信。在信上,她总是叮嘱着我和姐姐,“要认真读书,听外公、外婆的话。”住在外公家里这些年,我们隔上几个月,都能接到母亲的信,从佛山寄来,从东莞寄过来,跋涉过千山万水而来。
5
从小到大,虽然家里一直缺钱,母亲对我们买书却从不吝啬。那时候,刚刚入初中,学校老师,都会推荐一些必读书单,母亲就用一张纸,在电话里写下我要买的书,然后趁着周日休息的晚上,一个人跑到电子书城,一家一家的给我挑要看的书。
母亲读书少,那些文学名著更是不知道,跑进偌大的书城,只能跟着书店的店员在书店里兜兜转转,寻寻觅觅。每到过年的时候,母亲最开心的事情,不是又给姐姐和我添了几套新衣裳、新鞋子,而是迫不及待的搬出她买的书,那些书被她包的严严实实的,仿佛怕被碰坏一般。
后来,每逢暑假,我就会到母亲打工的城市里,住上一段日子,母亲知道我暑假要来,特地跑到书城的几家店里,开通了会员卡,说周末的时候,就带着我去书城看书。母亲喜欢炒菜,每当我流连在文学类的书目前的时候,母亲就一个人悄悄跑到了烹饪类的图书面前,翻看地津津有味,却总是舍不得掏钱买一本回家里,而对我们,只要看上什么书,她总是出手阔绰,一个劲儿的叫我多挑点。
读初中、高中那些年,如果说,我接受过一些文学启蒙的话,那就一定是母亲的功劳。那些年,他们用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钱,一次性就给我买几百块钱的书。
虽然那些书,母亲一本都看不懂,可是每一本她都视若珍宝。
6
大学毕业后,我在母亲工作的附近找了份工作,那时的母亲似乎老的更快了,人也大概因为睡眠少、过度劳累,胖了几圈,每次提着重重的菜篮子上楼,都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母亲才发现自己确实老了。
走路走快了,脚踝便开始隐隐的疼痛的厉害,可是这一切,母亲都是隐忍着很少说,她也只是偶尔跟父亲说起。父亲这些年,因为做生意,在客户那里受了气,回到家里就往母亲身上发火,有时候一些小事,甚至都破口大骂,然后,一个人抽烟抽到深夜,第二天,还要母亲来收拾满地狼藉的烟头。
母亲就是这样,这大半辈子,都在过苦日子,在生活的凄风苦雨中,受苦漂泊,没有一刻,能够放下身上的担子。
小时候,我一直寄居在外公、外婆家,父亲、母亲也是长年未归,后来,长大了,偶尔跟母亲坐下来聊聊天,母亲总会有意无意的说到这些年过去的日子,她总是说,“只要能够给家里,给我们过上一点点的好日子,就算死了也是值得。”
听到此处,我常常哽咽的说不出话来,母亲这大半辈子,都在跟命运较着劲,干巴巴的生活着。小时候,母亲跟我说,她最喜欢看的电视是《汪洋中的一条船》,她最喜欢电视里的那个郑丰喜。
现在想想看,母亲这半辈子,又何尝不是汪洋中的一条船呢?
注:文中“圩”是乡里的土话,即“街”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