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图下笔写过好多东西,却总是无功而返,留了好多残章断篇。记得妈妈说过,她此生最大的心愿是能写诗发表。我读过她的诗,读过她二十多岁时写的那些带着台湾朦胧派影子的美好句子。她现在还写,只是现在的诗读起来已是另一种意境。现在想想,可能也就是因为这个,我对她的怨恨总会轻轻易易地一笔勾销。我对她没有记恨,即使从出生到现在走过的好多路,做出的大多数决定都是被她铺设好的,我也没有办法埋怨她。她是这样的一个母亲,她的那些不容易被人忘记的特质也慢慢烙印在了我的身上。
时常想,为什么我常常对人说起她。我不是妈妈的乖宝宝,从来不是。记得很小的时候,大约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和她吵翻天,我赌气坐到四楼阳台的边缘,窗户开到最大,想要“以死相逼”吓唬她。清楚记得她的神情里没有一丝紧张或者怒气,好像是把我看穿了一样,说“你要跳我也不拦你,不过你自己想清楚”——这便是我的妈妈了。这个年轻时画钢笔画,用狼毫毛笔写诗的女人总是和我的每一个“生死抉择”息息相关。从择校到出国留学,即使到如今一个人闯荡国外,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还是会有她的手在其中牵引。即使我从不会再向她汇报,但我没有办法不下意识思考,这个决定是否会是她愿意看到的,又或者对她会有何种影响。
记得有人跟我说,你应该放下包袱去做你爱做的事情。于是我问自己,这个所谓的“包袱”是什么?后来渐渐想明白,这包袱是对家,是对妈妈的那种千丝万缕相依相连复杂的情感。没有哪个孩子真的是“白眼狼”,对家可以毫不在乎。可我从很早就开始训练自己,努力摆脱对家的需要。大学之后,我住校,每到周末回松江大农村我都会表现得异常高兴。我总对爸妈说,不在家里住其实更自由,只是偶尔会很想家里一对宠物。也不知道他们是真信还是故作轻松,因为每次离家的基调都是愉快的。后来我又参加各种校外组织和实习,专挑那种要把你发配到全国各地一去就一周甚至一个月的那种。大三到大四那段时间常常发生的画面是,爸妈送我去虹桥机场,去浦东机场,去火车站;又或者是,我们在机场某处短暂见面,他们给我捎来下一程旅途需要的用品,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就又要分别。
我在想,是因为我内心是个“浪子”,还是因为从小对家的感情就太过复杂以至于要想尽一切办法抽离?总之,从大学之后开始我就开始下意识里培养自己,也是培养他们放手的能力。
直到我14年离开上海去加拿大留学,这个过程像是一场合谋——没有人说破,也没有人拖泥带水地表示过不舍。而妈妈和我是这场合谋中当仁不让的主导。不能说父亲在其中可有可无,父母的婚姻矛盾纠葛让我从来和我爸有一种隔膜。我向来是帮我妈的,虽然很多时候她对我的人生轨迹有更强的控制欲。我爸是一个性格模糊的人,至少我和他从没有过像和我妈之间的那种交心的彻夜长谈。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我和他的关系从来不好,或者说他和这个家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关系都不坚固。我和我妈是长期盟友,就算我们闹翻天,到头来他还是那个被挤兑的对象。所以在出国这件事上我爸并没有太多话语权。
出国留学似乎是大学之后会时不时被提到的话题,而真正实行大约是在我大三的时候。那时候一心要去西班牙,想要去欧洲艺术之都看高第的建筑,看巴塞罗那的圣家堂和米拉公寓。为了这个,我还煞有其事地学了一段时间的西班牙语,并在两天之内攻克了大舌音这个绊脚石。后来欧债危机,西班牙经济濒临破产,于是妈妈又提出了加拿大。听到这个提议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异议,因为那时觉得只要能离开上海,能离开家去哪儿都是好的。没有人投反对票,即便那时的我对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北美国家近乎一无所知,留学加拿大还是被提上了日程。
合谋一场出走,我和我妈从来心猿意马,我们想的从一开始就不是同一件事。
出国两年半,经历种种,回想起来自己的每一个脚印都踩得步履沉重。明明想要的不过是自由和所谓的“放飞自我”,可是我从一开始便携带着家的影子走到如今。对许多人来说,出国留学是一个增长见识的一个机会,可对我来说却埋藏着另一层意义。我像是一个与家怄气的人,于是用尽一切方法能逃多远逃多远,像是摆出一种姿态宣告:我并不需要你。
我不需要你,所以我不需要家里给我汇钱;我不需要你,所以我读着书还去兼职打零工;我不需要你,所以即便有时间我也免去了回国一次的麻烦;我不需要你,所以我毕业之后一个人来到举目无亲的多伦多,买了一堆宜家家具,操着电钻榔头硬生生给自己搭了一个所谓的“家”。
我是这样一个执拗的人。或者我说对家,对我妈从来就是有太多想造反想违逆的念头,只是从小到大我没舍得和她结结实实地大闹一场。我做过最过分的事,不过是爬上窗台假装要跳楼轻生罢了。其实一早她就把我看穿,我骨子里那个胆小鬼哪能逃过亲妈的眼睛。有人说过“相爱相杀”——用来描绘男女之间那种互相依存相爱又互相折磨对抗的关系。在我这里归纳我和我妈的关系却再合适不过了。
这个画画写诗独自旅行的女人在我身上烙下太多痕迹,我想要摆脱的种种却要跟随我到天南地北。妈妈在年轻的时候有过几篇诗文登报,也有当时著名的诗人赏识给她指点。只是后来因为家中变故,顶起生活担子的妈妈便也没有了写诗作画的闲情。在我长大的过程中,她最为我骄傲的时候是我在作文比赛里拿了名次,是我实习时候的公关稿登了报,是我的博客有人点了赞。她总说,等有时间了要写小说要继续写作。她也写过小诗给我看,问我的意见。我和她探讨,也希望她能继续写。可她总说没有时间心静不下来。可在我心里,我总觉得是因为我的缘故。
因为这个为着和家里怄气而漂洋过海的傻孩子还是让她没有办法不操心。
三年前,我们合谋一场出走,但三年里又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一场归来。只是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是对的时间,没有人清楚重逢是什么样的场景。
我走的每一步都步履沉重,不是因为任何客观外在因素——而是我明白我至今没有抛下所有的魄力和洒脱。于是仍旧走走走,告诉自己不要向这场试炼低头。
我知道,这是做女儿也是作为母亲的矛盾和最深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