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灯彩如琉璃般华丽,即使是黑暗也无法将它悄无声息的吞没在这样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它的熠熠生辉在夜晚更加的突显出来,更让希望看到灯火的人不由自主的向它靠近——毕竟火光存在的意义就是身处黑暗。古城太荣华、也太明亮了,于此世间便愈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掩盖它的存在。
01
灯火通明的古城中,数个黑暗角落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那个人乱发覆面,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神情。此时他正关在那夜市商人身后的木笼中,一动也动不了。
那笼子又扁又长。人关在里面无法站起、坐下,而趴着却也没有什么空间——只能让货物以半跪半坐的难受姿势被囚禁于笼中。
男子的背上、手上、腰上,肉眼可见他数不清的大小伤口,有鞭痕,有烙印,有绳子捆绑和来回摩擦而割伤皮肤的痕迹。单薄的衣被血水染红而后又浸满无数灰土和污水再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早已变成了不堪入目、令人嫌恶的灰紫色,叫人只看一眼就会骂骂咧咧的躲的老远。
就是这样肮脏不净的布料,一块块一条条嵌进他的伤口中,只一动就会把结痂的伤口猛地撕扯开。贩子也是好生聪明,这样来来往往撕扯般的痛苦,恐怕再高的傲性也会被磨平。
男子像具尸体一般静止着。不知是他此时已经没力气挣扎,还是说已不愿挣扎了。
“老板。”一声清脆打破了死寂般的静默:“你这的人怎么卖?”
商人抬起头来,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半晌回道:“客官看上哪只了,指出来便是。”
尘了然。他道:“在下也不想打扰您做生意,大概知道他们都已经被人预定好送到哪家的府上,怕是我非要买,老板也不好打理。”
“不如在下把他买走,也省了您忧心。”
商人顺着尘手指的方向看去。正是笼子里关着的那个人。
君子湘隐约听到人的谈话声。但是朦胧里,他不好分辨到底是谁、在说什么…好在想来大致也和他没什么关系。
谁会买一个将死不死之人回去做奴,不拖累主人家便是万幸了。他想。
他知道自己是个亏本的物件。
…商人和尘的谈话还在继续。
“…我这人虽不好,但做生意却是童叟无欺。”商人将人从笼子里拎出来,揪住他的下巴举到尘面前:“客官可看好了,他可是个救不回来的废人,你要便送你。”
君子湘被迫平眸对视着买他的人。他强撑着看他。是个褐发高束,眉清目秀的少年,看打扮似乎是个书生。只是那双眼里清凉透亮的很,像是舀满了一看便能瞧到水底细沙的溪流一般,叫人难忘。
尘看着面前的人的眼。四目相对,尘稍微愣了一下。
他原以为这人眼中会是惊慌、恐惧,甚至还想着要怎么安慰他,毕竟是看他伤的太重不忍心才要买下来——结果那人眼中只有寂静和冷清。虽然凉薄,但是很稳当,仿佛兆示着他如古潭一般亘古的心境。而且看起来竟丝毫没有求生的意志。
商人以为尘在看他的伤口和笼子。
“嗐,听贩子说是宫里来的婢人,心高气傲,叫我多看着些。”
尘没有多言。不知他从哪里掏出几贯钱甩手扔给商人,只道一句“多谢”便匆匆离去。
再向空旷的巷子看去,竟一眨眼便不见二人的影子。
02
君子湘再次醒来的时候,不知是过了几天。身上的衣物都被替换成干净的新衣,背上的伤口已不再一下一下的抽痛,腕上被人细细缠上了几圈绷带。
这是一间极为简单的木屋。一床一桌一椅,果然买他那人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孩子…
真是没有买东西的经验。君子湘不禁替那书生惋惜:把他这么个半截入土的人买回来,就算便宜,还能为他带来什么好处呢?
门轻轻的被打开,只发出特别微小的、小心翼翼的吱扭一声。书生探进头来,发现君子湘也在看他。
“醒了…?感觉可有不适?”尘坐在床边,手抚上君子湘的额头。
君子湘敛眸。他寻思了一下话语,道:“…回主人的话。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前几日没有给您行跪拜之礼,若惹您不高兴,还望责罚。”
尘:“…”
尘一手打在君子湘胸前:“——我都还没说什么,你怎么先恭敬起来了!你以为我是把你当成仆人吗?”少年气愤道。君子湘看着面前少年小孩子般别过头去,生起了闷气,噗哧一声轻笑起来。
说是气愤的要打,这孩子不还是心系着自己有伤在身,力道小到几乎没有,特意还挑了个没伤的地方落手。
君子湘的手覆上少年的发顶,笑着道:“那是我看错了,还望你不要怪罪啊。”
尘一言不发,但是还是转过身来给他拆绷带。
尘的手法轻柔,纱布在他指尖灵活的转动,不一会就巧妙的解开,而尘的手指始终没有触碰到他的伤口。这孩子真当是心细得很。“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君子湘道。
尘笑道:“子湘现在才想起来问。单名一个字,尘。”
君子湘微怔。良久,回道:“阿尘是想问我信不信世间有神明吗?”不等尘回话,他便自顾自的说道:“自小在深宫里我必然没见过外人,身上也没有彰显身份地位的物件。能入梦了解他人的记忆的可不就是传说中天道诞生的神明。”
听着君子湘的推断,尘的表情突然有些落寞。“…在你们的世界里,可入梦、有神通的不还有妖魔鬼怪。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神。”
君子湘笑道:“想那么多干什么。你人那么温柔,当然一眼便能看出是神明。”
尘垂首。他道:“…做好,别乱动。”
“让我看看你的伤。人间的医术我也学了一些。”
…
神明,自天道产生,无依无存,独自飘荡于世间。神明的力量可以逆转整个人间的发展之道,但是他们受到的限制是——他们的神力无法作用在凡人身上。
这也是为什么尘给君子湘治病,需要使用凡间的医术。
尘,如凡世的埃土,飘荡、飘荡,从没有落脚的地方。
即使人们供奉神明,人们又哪里知道真的有神的存在。
神的存在明明相当于没有存在。
而如今,有人相信他是神明了——尘知道他根本不用再和君子湘证实。他看得透人心。
尘道:“子湘,我没有兄弟父母,没有家。此后我们可以生活在一起吗?”
君子湘看着那神明期待的眼神,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怎么能毁了尘的真情和期盼。
他笑着说:“好啊。”
“只要我活着,我们就相依为命好了。我保证。”
“不过…尘既然入了我的梦,姓名之外的事情是不是也看到了许多?”
“尘不嫌弃我是个落魄无能的皇子吗?”
也不知道自己那些事情,尘看到了多少。
尘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当然不会!子湘怎么会这么想!子湘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看着尘为他换药时的认真专注,君子湘沉默了。
良久,他轻咳几声。
“…你可真是,和我弟弟很像。”他脸色有些苍白,但是仍然笑道。
03
人声鼎沸的晚间的西市。
君子湘斜挎着竹编的篮子,青衣如柳,温婉如风,在熙熙攘攘的热闹街市中寻找着什么。
明明是这样一个眉眼明朗,生的如玉一般的人,竟只是个小小书生,而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的公子,真是叫人好生感叹。
君子湘在找甜食铺子。听尘说神明进食并非必须的事,便从没有费心思去干这些事。君子湘想,人间有这么多甜的东西,怎么能不尝一尝呢?糖球裹上甜霜里红外白,小孩子都喜欢吃,尘应该也会喜欢才对。
这位皇长子像是忘了自己的处境一般,在街上寻觅着连几文钱都不值的吃食。
不知是拐过了哪条小巷,从中突兀的闪出一道黑衣人影,手疾眼快的将掌心覆在君子湘口上,只听他急促又紧张的低声道:“太子,快过来!”
不等君子湘反应,更何况君子湘根本没有力气挣脱,肩头一股大力传来,他连着他的竹篮一同被拉进身旁隐秘的巷道。
见到君子湘,那黑衣人便不由分说的跪下去,动作干净利落:“属下竹念,见过太子殿下。”
君子湘面色平静。他笑道:“不必多礼。”
“我早就不是你的主子,如今何必如此拘谨。小民还要给官爷请安呢。”说罢,便要作势跪下。”
竹念:“殿下!”
竹念的神色严肃而紧张。他那神色分明在说:您是太子,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又像是在发誓一般:属下的主子一生也只有您一个人。
竹念知道君子湘从来不是随便说笑的人。他怕君子湘真的就向他跪下。君子湘从不把持着自己高贵的身份向下属使脸色,他从来都是一视同仁的对待手下的每一个人。这一点,竹念深有体会。
未来他若当了皇上,竹念过去常常想,那该是全天下百姓官员的幸事。
竹念亲眼看着这样一位未来的君王长大,变得成熟稳重、文理通达,看着他一心为国的志向和理想,畅想着大朝的未来。
也亲眼见证他的不受重视、他的落魄与无人问津,然后看着他被自己的弟弟废去武艺、被无情的囚禁在牢中。
竹念看着君子湘从万人之上到繁华落尽。
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不时偷偷出宫,寻找着他的踪迹,而当他找到他的殿下时,殿下正如同犯人一般被别人扼住下巴问价儿。
…竹念感激君子湘对他的恩情,如今君子湘沦落到这番境地,竹念甚至比君子湘本人还要痛苦。
“——太子,皇上不知道你是自己想逃出来的,您还有机会向他澄清!”竹念道。
“——太子,您把过错赖到那个带走您的商人和买下您的书生身上吧,明明只要死一个两个人就还有希望保全您的性命啊!”竹念祈求着。
看着仿佛无动于衷的君子湘,竹念终于万念俱灰——“太子殿下!!求您、求您撒了这个谎吧、朝廷不能没有您,属下更…”竹念早已泣不成声。他匍匐着跪在君子湘脚下,死也不肯起来。
——傻孩子。君子湘想。这孩子还没发现,他已经为了他主子这一个人,冷酷到觉得牺牲别人是正确的了。君子湘教过他,皇子和百姓都是一样的,都只有一条命。而牺牲谁留下谁,这个问题的讨论本身就是错误的。
君子湘知道竹念不是这样无情的人。他只是太在意、太放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