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河南平顶镇产好鸟,这事四里八乡都知道,直到现在每到周末,还总有人驱车百里来这买鸟或者向当地的行家里手请教养鸟经验,但我现在要说的不是现在,而是遥远的过去,是几十年前平顶镇所发生的故事。
那时候的平顶镇也以养鸟闻名了,在这儿,甭管是豪门大户还是平头百姓,家家门口都高高地挂着两笼鸟,普通人家多是上蹦下跳的云雀儿,黄嘴话多的八哥和那五颜六色的鹦鹉,这些都是寻常货色,可是平顶镇出名就出在这儿,甭管什么地方的云雀儿和平顶镇的摆在一起就显得有股子蔫巴劲,就算不用眼听声儿也能分出来这鸟到底是哪的,平顶镇的雀儿叫起来清脆无比,颤得人心里痒痒,别的地方的雀儿叫起来是有气无力的,说句不好听的话——那叫半死不活!云雀儿之外,平顶镇活蹦乱跳、嗓门奇大的八哥也是一绝,景平街后街的八哥叫起来前街都能听到,还叫的真真切切,活像三岁娃娃。行家更能分辨平顶镇的鹦鹉,用他们的话说:“平顶镇的鹦鹉颜色艳丽,像宝石雕的,别的地方的毛乱糟糟的,像拿草揉的。”
这还只是一般人家,至于豪门大户就更不必提,那些人家家底殷实,门前都是雕梁画栋、古色古香。所以豪富人家多喜用大鹰,大鹰身上颜色古朴,十分应景儿,此外,大鹰目光如炬,气势非凡,能为这些人家平添一层威严,显出不同常人的气势与高贵。大鹰以外,书香人家喜用白孔雀,似白玉雕的孔雀往那儿一放,不用看主人家那满室的藏书,您也能嗅到那股儒雅的味儿。
说完豪门大户和平常人家,还有市井上的玩意儿,像什么斗鸡、斗鹌鹑、斗云雀儿,也都以平顶镇产为上佳,有一位斗了一辈子鹌鹑的老头,他靠斗鹌鹑盖了五间大瓦房,听他说:“鹌鹑这玩意儿我就用平顶镇的,别的地方我瞧不上眼!”
在这儿,鸟多,好鸟多,养鸟的人自然也多,养得好的人也多,可是养得像陈四那样的,他还真就没有第二个,不管是在外名声还是镇内公推,他陈四敢说第二就没人敢占第一!
话说陈四本不叫“陈四”,说起来,他这外号还大有来头呢!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那年陈四二十,镇上王善人家的女儿玉珍十八,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是婚事讲究个门当户对,陈四家虽能称上中等,可家中有子女五个,负担颇重,况且王善人家家境殷实,算的上富甲一方,怎会认这小门小户的女婿?!两人本不该有交际,可世上的事无非就是缘分二字。那年庙会,陈四只于人群中看了一眼玉珍,便再难忘却,只见那女子披红戴绿,肤如凝脂,手如葱根,恍如仙女下凡。陈四询问之后,方才知是王善人家之女,可是家世鸿沟难以逾越,陈四苦思三天,方思出一条妙计。
后来那件事,至今仍被乡民称道,那可不是,普天之下,谁能用一只八哥换来一位富家千金呢?!
这事因年代久远,早已被乡民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陈四能和八哥换魂,八哥飞进王家,其实就是陈四飞进王家,直飞到王小姐屋里,天天说着甜言蜜语,这就把王小姐迷住了。还有的说,陈四那小子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只凤头的八哥送给了王善人,王善人又惊又喜看出陈四这小子不寻常,这才把女儿许配给他。
闲话休提,管他城里流言漫天飞,陈四到底还是娶了王小姐,做起了“陈四爷”。在平顶镇,上至士绅富户,下到贩夫走卒,谁见了他都得显出三分恭敬,也少不得点头哈腰叫声“爷”。可那些年,民风还纯朴,乡人虽眼羡心中却有一杆秤,讨巧的人是不被看起的。尽管当面叫上一声“陈四爷”,背后都呼他做“陈四儿”,这名号里颇有几分市井泼皮无赖的意味。
这说的人多了,难保话不传到陈四耳朵里,可陈四听了赛作没听,就像无事人一样,天天不是陪着王小姐卿卿我我,就是品茶、遛鸟,小日子过的也真是个清闲惬意,滋润无比。
二
日子如水消逝,不觉间陈四已到王家三月有余,王善人也有心栽培他,便把生意场上的大小事情都交给了他,自己做了个甩手掌柜,倒也乐得清闲。陈四这“讨巧”的女婿倒也争气,在手艺上,他是养鸟的好把式,鸟养得灵气活现,众人无不赞叹,在为人处世上,他人情练达又嘴巧,客商都乐意和他做生意,办事的下人也都服气,上下一心,这生意红火是不消说的。
这样过了约十来天,陈四到店查看账目,发现其它倒也正常,唯独鹌鹑这一项使陈四不禁心生疑惑,账目上鹌鹑卖的红火,足足是上个月的五倍之多,一旁管事的本以为陈四看到生意红火该满心欢喜,说不定还会赏他们几个封子,可是见陈四却眉头紧皱,管事的不禁心生疑惑,问道:“爷,怎的?这鹌鹑卖的好了,您为何反而不高兴了?”
陈四叹道:“要是换做别物,我定高兴,可鹌鹑不比其它,吃的、玩的多是常客,就算逢年过节,也不会一下多出如此,定是最近镇上赌风盛行,买这许多鹌鹑去斗了!”
听了这话,下人纷纷称是,陈四见果是如此,便详细问了这事,一会功夫陈四便把此事摸的门清,当下就把账目扔下,往门外大踏步走去,手下人忙跟上,问道:“爷,往何处去?”
陈四道:“斗鹌鹑!”
原来,最近镇上来了个斗鹌鹑的年轻人,自称走南闯北,阅鸟无数,于景平街上设了个斗鹌鹑的摊位,摊位前挂着条横幅,上书“胜者百两银”,一两赌金才能斗一场,平顶镇上养鸟人无数,高手如云,因看不惯这小子的狂傲,多来相斗,可都纷纷落败,这小子也着实不客气,赢了钱还要奚落对方一番,这下便与许多人结下了梁子,输了的不服便再来斗,再输便再买鸟抱来斗,这赌风也正如瘟病,传的快也染的猛,斗的人越来越多,赌的人越发痴狂,很快,赌金便由一两涨到五两,再由五两涨到十两,那小子赚得钵满盆满,众人看他愈加不爽,赌局也愈发大起来,一时间竟无法收场,镇上风气也坏了许多。
且说这陈四爷到了这景平街,一身平常打扮,身上穿的是蓝布长袍,脚上蹬的是黑面白底的布鞋,十分干净利落,手上擎着一只蒙着黑布的笼子,慢慢的踱到了这摊位前面,众人看了都齐声问好,连忙让出一条道来,那摊主头也不抬,说道:“要赌下注。”
陈四爷看了看那摊主,说:“我赌大的。”
那摊主问道:“多大?”
陈四爷道:“两百两一局,我赌五局,敢吗?”这“敢吗”二字陈四爷拖得很长,带着不屑与轻慢,任谁都知道这叫“挑衅”。
那摊主抬起头来,带着几分疑惑打量着陈四爷想琢磨出些什么,可看陈四爷穿的普通,一时间那摊主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那陈四爷风采和众人反应,便猜出陈四爷十有八九是个中高手,因此心里犯起了嘀咕,本不想应下,这样思量着,可有时不就是“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吗?!那摊主往周遭望去,只见众人围着看热闹,有的人幸灾乐祸,有的人看他思索半天,量是不敢,一脸的鄙夷溢于言表,还有些输钱的汉子恶狠狠的盯着他,好似马上就要吐出一大堆的污言秽语。被这一大堆要看他跌跤出丑的人盯着,那摊主不禁肝火上涌,少年意气上头,也顾不了那许多,怒道:“赌便赌!”众人这才满意,乱攘攘地叫好起来。
陈四爷摆摆手,众人慢慢静了下来。按照江湖规矩,这时该陈四爷选鹌鹑了,不过那摊主早就望见了陈四爷手里的鸟笼,知是有备而来,便说道:“是按规矩来?还是亮亮?”
陈四爷朗声道:“亮亮!”说着便伸出手去揭那黑布,众人脖子“刷”的往陈四爷那边伸去,像有手拉着,眼珠子也直勾勾的往那边望去,像磁石吸着,大家伙都想看看这陈四的鸟,都想看看这个用一只鸟换了一位千金的王家女婿养的鸟,等着惊叹一番,过过眼瘾。
可是,有句话说的好,“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不,笼布揭开了,众人的惊叹还没出嗓子眼就变成了疑问:“这嘛玩意啊!”只见笼中好像放着一截木头,众人定睛看去才看出是只鹌鹑,只见那鹌鹑耷拉着眼,半睁不睁的,毛色黄中发黑,简直就是拿破抹布揉的,呆立在笼中半天都不动一下的,活脱脱一副要死不得活的闹瘟病样子,下面的看客登时就炸了锅,乱哄哄的议论着,那摊主也放松了下来,笑了笑伸出手去要拿身边的一个笼子去斗。
陈四爷开了口:“小哥,我知道你有好鹌鹑,别拿那些不入流的货色了,直接拿你压箱底的来斗吧,省的废咱俩的事。”
那摊主听了这话,知陈四爷是事先打听了,也不藏着掖着,站起身来向后走去,鼓捣了会,从一个筐子里拿出了个包的严严实实的笼子。众人这时都不言语了,瞪大了眼睛,想看那陈四爷口中的“好鹌鹑”。
笼布揭开了,众人都口鼻翕张,倒吸了口气,陈四爷虽说早有准备,也不由得暗暗称奇。这平顶镇上的人嘛鸟没见过?!像什么凤头的八哥,三条腿的云雀,白化的孔雀,倒着走的鸡,无腿会飞的鸭之类的早就觉得不新鲜了,可今天这玩意众人愣是没见过!
一眼望去,那笼中一片玉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是块羊脂玉咧!众人大气不敢喘一下,那东西也不负众望的动了几下,一举一动都牵动着观众的心,忽的,那东西猛地擞了几擞,刹那间白玉炸裂,活似雪山崩塌,白的发光,亮的晃眼,众人这才敢信这是只鹌鹑。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陈四爷的鸟与这年轻人的一比,高下立见,众人心里亮的跟明镜似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压根没法比啊!”那摊主洋洋得意,众人也不禁担忧起来,生怕出不了这口恶气,可看陈四爷,人家除了刚开始的一丝惊讶,现已是气定神闲,波澜不惊,像那关云长单刀赴会,好似闲庭信步,又似那青梅煮酒,不露声色。
众人也懵了,左边看鸟,右边看人,一时也压不准宝。
笼开了,鸟放了。烂木头要对那汉白玉,死瘟鸡要对那活凤凰了。那摊主的鸟干劲十足,毛发皆竖,凤眼圆睁,与只鼓满风的帆别无二样,一下就向陈四爷那眯缝着眼的“瘟鸡”冲去,众人都叹了口气,准备退去,可瞬息万变,白鹌鹑一声尖叫向后跳去,众人一看,原来那陈四爷的鹌鹑不知何时已竖起了羽,展起了翅,王霸之气满身,颇有那君临天下的气概,只靠气势都能压死“人”!众人惊呼起来,那摊主也蹙紧了眉头。
那白鹌鹑退回来之后,平复了会儿,开始绕着圈的盯着那截“木头”,那木头也缓缓转身,眼神始终与那“白玉”保持直视,突然间,两只鸟高高跃起向对方扑去,白光黑电瞬间交错,电光石火之间,众人只看得见落下的羽,感受的到翅扇出的风,至于是怎样争斗就完全一无所知了,两只鸟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像两股风卷在了一起,一会儿白光压黑电,一会儿黑电追白光,看客们眼不敢睁,气不敢喘,只剩一种快感支配着脑壳子。
闲话休提,场子里尘土飞扬,场子外屏气凝神。又斗了片刻,一阵惨叫后,白鹌鹑灰溜溜的跑开了,地上白羽沾血,身后凤尾残破尽秃,众人高呼起来,喊声震天,那“木头”在欢呼中偃旗息鼓,收起了翅,落下了羽,又恢复了“瘟样”。
那摊主紧咬嘴唇,忽的立起,双手抱拳,道:“也罢,今日遇见高人,在下输的心服口服,再赌也无益,这一千两银票请收下,只是不知尊驾高名大姓,可否告知,让在下输个明白?”
陈四爷也不客气,接下银票道:“鄙姓陈名四,镇上人呼做'陈四',外乡人称'活四(似)鸟'的便是。”
那摊主听了,肃然起敬,正身道:“原来是陈四爷,是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老人家,只是不知您这鹌鹑是何种,竟把我的“白玉将”斗成如此?!”
陈四爷呵呵一笑道:“这鹌鹑虽不名贵,说来也有些故事,前几年我到洛阳贩鸟,没想到连日大雨,我困在旅店无事可干,心里烦闷便闷头大睡,一连睡了三日才起来,想着料理一下,到了鸟笼边,一看,哎呦,只见鹌鹑笼里满地的毛,鸟都倒在那里断了气,我吓了一跳,便细细看了那些死去的鹌鹑,都羽毛残缺,遍体鳞伤,可看笼门紧闭又无缺漏,便料这害人的东西还没走,可翻了半天除了在角落里翻出只还活着的鹌鹑别的什么都没见,当下我越想越怪,突然想是不是是这只鸟啄死了其他的鹌鹑,可是连自己都不信这个念头,不过事实如此,虽将信将疑我还是找了几只鸟与那只鹌鹑同笼,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清早我便去看,昨晚的那些鸟都死透了,且死状与先前的别无二致,就这样,我得到了这只鹌鹑。”
陈四爷说完,满脸微笑的看了看那鸟,似有一种“慧眼识英”的骄傲,不过其中却掺杂着些复杂的感情,摊主和众人听了这话都“噢”了起来,似乎都明白了自己为何败而陈四爷为何胜的原因。
陈四爷好像知道大家想法,大手一挥:“光这个还不够,良木不雕难成才,良鹰不熬难成猎。我用那斗鸡祖师爷纪渻子的方法,将这只鹌鹑训练的“呆若木鸡”,方才有这今日之胜。”
众人一脸钦佩,可看陈四爷,他脸上的喜悦与骄傲正在逐渐褪色,似乎与人呕气似的往下说去:“可你们知道吗?当我训好这只鹌鹑之后就直抱它到赌场,百战百胜,不到三日就赢了百金,可就在第三天晚上,我在回旅店的路上被几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围着,那些人打断了我一条腿,抢走了我身上所有财物,还当着我的面掷死了这只鹌鹑,就当我一瘸一拐的准备离开时,不知是天可怜见还是老天嘲讽,那只鹌鹑居然喘着气活了过来,我心中一阵悲凉,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一人一鸟,腿废身残,我没有办法,只能抱着这只鸟花了十四天时间边走边爬的回到镇上,从那个时候起,我陈四就发誓终生不赌!我!陈四儿!这辈子要凭自己赚钱!赚那干干净净、问心无愧的钱!”
摊主低下了头,众人也低下了头,陈四爷继续吼道:“可你呢?可你们呢?是年老体弱还是无牵无挂?!我看个个都是些精壮的汉子,背上都扛得起天来!一个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可都不好好干活养家,净想着些旁门左道、不劳而获!你能凭运气吃饭,可你家里人呢?妻儿不怨,父母不悲吗?!”
陈四爷调转枪头,对准了那摊主吼道:“你呢?!最近几天是赚了个盆满钵满,可是遇着今天这种情况呢?有多少个一千两可以输,难道要身子光着回家吗?!就算不输又如何呢,难道也要像我当年一样被打断条腿,即使最后医好了走夜路腿也会觉得有点凉吗?!”
陈四爷发完了火,时间仿佛在景平街上停滞了,一切都变得静悄悄的,只能听到风吹过柳叶的沙沙声和蜂儿的嗡嗡声。沉默了片刻,陈四爷看了看低头的大家,叹了口气道:“这样吧,最近大家伙输的钱全由我一人承担,我陈四儿给大家出了!只是有一点,以后大家伙切不可再赌,好好的干活养活一家老小。”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像斧头砍在杨树上似的,众人一时懵了,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天人群才发出欢呼声。
这时陈四爷动了动手,从口袋里掏出三张票子,递给那摊主,笑道:“年轻人,本事不错,只是没用在正地方,这一千五百两银子给你,千万不要与我客气,不然就再斗一番,希望你将来做出一番事业,只是切记不要再赌,不然的话,就算是天涯海角我陈四儿也定会去找你斗一番。”
那摊主听了这话,没法推脱,只得接下票子,陈四爷这才满意,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二天早上,那摊主要离开了,出发前将物件全砸了,并将一众鹌鹑悉数送人以示决心,只在身边留了那只“白玉将”想送与陈四爷笑纳,陈四爷不收,说:“与你留个念想。”说完又拿出一千两银票来递与摊主,摊主坚辞不受,陈四爷说:“物件没了,鸟也送了,恐你今后生活不便,我这钱是长者心意,不收未免伤人。”那摊主只得收了,当下又立下毒誓,方才提着鸟走了。
陈四爷直送那摊主不见才转身回家,走了几步,手往口袋里一放摸到了什么东西,带出来认出是那千两银票,陈四爷嗔怪道:“这孩子。”又看了看摊主离开的方向,缓缓道:“该是此生不会再赌了!”
这件事之后,镇上人无不敬佩陈四爷为人,一声“陈四爷”也喊的是真心实意,只是斗鸟的人再看到陈四爷都不免有些脚软发怵,后来也听有人说那摊主消息,似乎是做了个老板,为人正派,日子美满,这些也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