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窗外看见鸟儿、树木、房屋。
火车硬座,对面的帅哥睡着了,迷你iPad放在桌子上。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我想起了青纱帐一般的苞谷地,还有太阳下古铜色的光膀子。到达南召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这个被我称为家乡的小县城,在秦岭淮河的分界线上,北方人认为我们是南方人,南方人又嫌弃地把我们归为北方人。我向来对自己的归属有种疏离感。我有大半年没有回来了。在有阳光的午睡时刻,家乡的大槐树和牵牛花会以形形色色的颜色和尺寸出现。
夏天,天空格外安静,提着行李箱走出火车站,隔着老远便看到弟弟在一辆五菱荣光里伸出头来,对我招手。弟弟又长胖了一点,他沉默地开车,对久别重逢的姐姐也没有表现出多少亲热。我摇下玻璃窗,傍晚的热浪伴着风打在脸上,有种灼烧的感觉。我已经四年没有过过真正意义的夏天了。无论太原,还是兰州,都是清凉怡人的。巨大的温差让你时刻要备上一件小外套,除了冬天,另外三个季节都是模棱两可的。但在我家乡的夏天里,多穿一件背心都让人燥热难忍。
在宫崎骏的世界里,永远有风景如画的乡村景色。那就像一个永恒的梦,他将之描绘出来,定格在那里,唤起人们对过往美好的记忆。所以才有人说,宫崎骏的动画是给成年人看的,因为小孩子是不会懂那看似美丽画面里的忧伤。正像有人说的,假如你懂得了成长的烦恼,那不过是成年人悲伤的开始。当你懂得了乡愁,那才是真正听懂悲伤之歌的序曲。
这几年,因为工作的缘故,每次回家都是行色匆匆,椅子还没坐热,就得踏上离乡的路。我是那种心肠极硬的女孩儿,无论多久不回家,打电话的时候也不会抽抽嗒嗒。我很讨厌那种小儿女的悲悲戚戚,所以自己从不那样。反正父母终究是要离开的,反正人在世间终究是孤独的,提前习惯了,等生离死别到来的那天,反倒有了免疫力。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那个崔颢,本可以凑足盘缠回家一趟,用不着那样伤感。然而,他深深知道,心中想念的那个家,只是由家的温馨与安宁养育起来的一种抽象的感觉罢了。那个可遮风避雨的实在的家,并不能从心灵深处抹去他无家可归的感觉。所以,他只能望着江上烟波,在心中体味一派苍凉。我对回家没有多少热望,大概也就是这种情绪的驱使吧。多数时候,只要父母康健,回不回家之于我是一样的。
从十三岁开始离家在外读书,我有生之年的一半时光是在外面度过的。从少年时期开始的漂泊,让我早早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我做事情总是有条不紊,物件总是收拾得妥妥当当,不需要被照顾,不需要被呵护。作为天然弱势的女人,我独立得让人心疼。其实,并不是我愿意这样,只是从小我的字典里就没有依靠这个词。
汽车的鸣笛声把我拉回现实,我看到了门口翘首期待的双亲。没有寒暄,母亲接过我手中的行李,淡淡地说,坐车累了吧,鸡汤在灶上晾着呢。心里一股暖流,这世界上,只有母亲一人,会在你一路劳顿一路憔悴之后,为你送上一碗炖了几个小时的浓汤。只要母亲还在,哪怕家徒四壁,也可以让你魂牵梦萦。世上只有妈妈好。
我已经不适应家里的燥热,夜里睡得很不安稳。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天空是令人陶醉的烟黛色。屋子后面便是连绵的农田,这个时节正是花生卯足劲长身体的时候。椭圆形的叶子下,埋藏着农人一年的希望,媳妇的花衣服,儿子的学费,自己的烟钱,都寄托在里面。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喜鹊黄鹂也叽叽喳喳地赶来凑热闹。这是城市里所稀缺的欣欣向荣。
然而,我的家乡还是让我越来越陌生。先前摇着蒲扇在梧桐树下东家长西家短的人,现在一个个躲到了空调房里,整天都不出门。村子里充斥着扇叶嗡嗡的声音,像是现代化工厂里机器的轰鸣。我所熟悉的欢声笑语,不知不觉地销声匿迹了。这里的夏天越来越贫穷。以前有银河,蝴蝶,萤火虫,可以躺在葡萄藤下乘凉。现在就剩下蚊子。所幸,天上还有星星。我不习惯空调渗入骨头的凉气,一个人睡在露天的房顶上,抬头就是亮晶晶的星星。天上挤满了我叫不出名字的小行星,在寂静的夜里相互低语着,我听不懂它们的语言。
我在熟稔的星光里睡得很沉。当夜露凝落于河沟边地瓜叶尖上的时候,屋外土路上滚过一阵阵牛车的车轮声,精壮的乡村汉子们把牛鞭甩得叭叭直响。我在那洒满星光和露水的村路上,看到了自己一去不复返的童年。
我开始整宿地做梦。我总是梦见自己现在拥有的一些东西遗落在过去的一些地方,儿时的床底下、衣柜和墙壁的夹角处,还有抽屉与抽屉之间的缝隙里。我很用力地去够,却怎么都够不着,缩回手来,只看见岁月的灰尘全抠进了指甲缝里。
原来当年果然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可是,再没有那么的一条路能带我回去。我只能不断前行,前行,走到一个亲人再也无法帮我展笑颜的境遇里去。
我开始悲伤那回不去的旧时光。在那种命运所属的悲伤里,我知道,从此以往,任凭如何海阔天空鱼跃鸟飞,也无法再回到过往,追回夏夜里的那些红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