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妈,今天公司事多,又要加班,我晚上不回家吃饭了,你跟爸吃吧,不用管我了。”不等母亲做出任何回答便挂了电话,陈潇轻轻叹了口气,转头蹬着8厘米的高跟鞋以近乎小跑的速度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格子里,键盘又传出一阵噼里啪啦声。
工作是很好的麻醉剂,它打着赚钱的幌子让人完美地躲过太多不愿面对的事——比如丈夫毫无理由的冷漠,父亲对母亲的无休止的呵斥与谩骂,市井邻居的争吵和相互诅咒。经理在下班前已经告诉他报表在周四上班之前做好便可,而今天才刚刚周一。她自己也心知肚明,拼命加班的理由不过是逃避回家,不想回到那个70平米的小屋子里面遭受其他三人的怨气辐射。办公室除她之外已经无人,她突然觉得口渴,到窗户旁的饮水机接水喝。现在是6点13分,天空却明显暗的有些沉闷,她方才回忆起昨天晚上无意中听到电视里的天气预报,未来两天Z市,小到中雨。办公室里只有一把阳伞,她在想是不是要在下雨之前回去,还是干脆等着下雨和雨停,以躲雨为借口再晚回去一两个小时。
“算了,”她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回家吧。”于是拎着磨损痕迹不很明显的黑色单肩包,踩着高跟鞋走向电梯。
她刚到家的时候,母亲一个人正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发呆,茶几上只有中午吃剩的炒青菜,不知重新加热过没有——母亲对于自己的饭菜总是不上心的,她总说素菜的话不重新加热也能吃,却从未让她吃过一顿冷掉的饭菜。她不知为何突然涌出一股久违的辛酸,高跟鞋都没顾上脱,把手中的包随意往沙发上一扔,迈了两大步一屁股做到母亲旁边,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双手环抱着母亲的腰,好像自己才是那个受了30多年委屈的人。母亲显然对她的突然回家没有准备,只是轻轻抚着她的后背说:“今个咋这么早回来啦?你都没让我给你做饭。”她压了压哽咽的喉咙,闷声说,“爸和高哲去哪里啦,咋就你一个人。””你爸又动气,自己去公园转悠了,高哲打电话回来也说加班,不回家吃饭。“
“那你自己咋就吃这咧,自己一个人就不是人啦?”
母亲依旧是笑,眼角的皱纹凑在一起:“一个人的饭不好做嘞。”
有些时候她对母亲是有些许恨意的,恨她犬儒了一辈子,前半辈子被大她几岁的哥姐欺负,后半辈子被自己的丈夫欺负,没有人给她做主,她也从未想过跟谁讨一个公道,似乎早已认定那便是生活本应有的样子,对于所有的不幸她甚至没有提出过异议,牛马般为丈夫、为女儿、为女婿打点一切,像一个任劳任怨的哑巴。
“吃饭啦没有?”
“吃啦吃啦,你别忙了,看会儿电视哇。”
“你在那办公楼里又没有灶,肯定又是在街上瞎胡买的吃,都是地沟油,怎个比得上家里的饭,我给你做点好吃的去。”母亲竟然调皮地冲她挤了挤眼睛,转身进了狭小的厨房,陈潇才发现她的围裙一直在身上没摘下来。
她是不喜欢下厨的,油污会粘到头发和脸上,手会触碰很多粘腻的东西,比如鱼鳞和肥猪肉,菜刀会在不小心时把自己剌伤,自己拼命维持的优雅和洁净会被这个10平米的地方摧毁的丝毫不剩。可母亲却对厨房情有独钟,做菜时她总是面带微笑,她甚至在恍神中认为那种恬静淡然的表情让小学六年级文凭的母亲看上去像一个读经史的封建大小姐。
原材料是超市打折出售的小洋葱蛋子,放在砧板上用刀切出米字花,底部留刀,并不切断。
两个鸡蛋磕到碗里加半小勺盐打成蛋液,洋葱均匀裹上蛋液,再裹淀粉。
煤气灶打开了,文火温油,把洋葱放入锅内,噼噼啪啪的油点子跳跃起来。洋葱在锅内爆炸般绽放开来,竟真的开成一朵朵金灿灿的花。
母亲看着陈潇目瞪口呆的样子,笑容更深,小心地将洋葱花从油锅中捞出来,放在盘内,还像模像样地在盘边败了两根卷曲的香菜以示装饰。
“娃,吃吧。”
“妈,你哪里学的?”陈潇笑着环腰抱住母亲,又把脑袋埋在母亲脖子里。
“哎呀快点离开,围裙还没摘,油都蹭到你衣服上啦。”母亲忙用手肘把没来得及脱工作装的陈潇推开,“那天电视上教人做菜,我看着觉得好做,觉着你们年轻人又喜欢吃这些油炸的东西,就给你吃吃,看喜欢不。”
必定是喜欢的。色泽黄金,口感酥脆,洋葱的辛味被油滤去,只剩特有的清新,咬下去,唇齿留香。
“好吃吗?咋样?”
“……”
“娃怎的不说话啦?我就不应该做啥怪东西,不好吃就不吃啦,放下我明天再吃……”
“妈。”陈潇打断母亲的絮絮自语,抬起头来,“真好吃,真的。”
母亲笑了,抚抚陈潇的肩膀没再说话,笑着转头又看向了电视。电视里正播着聒噪的广告,母亲却不厌烦,似乎是不懂得厌烦背后本身的涵义。
她知道母亲是不善言说的,她能做的不过是在女儿回家时给她端上一盘色泽璀璨的洋葱花球。她不会说那些深刻的话,比如生活不过是那颗廉价处理的洋葱,买来后还要拨开干老的外衣,还要被呛得含泪切出花来,裹上鲜艳的外衣送到油锅中煎熬,可母亲始终坚信生活还是会在油锅中开出明艳的花来,在它爆炸般的绽放时母亲早就原谅了看似不公正不美满的一切,生活不会亏待谁,它只是给了我们不同的食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