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次想要和爸爸说些什么,但很多次都是刚开头便停下了。对,说不出来,满腔的话到了嘴边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爸爸去世时,我读大四,亲人们觉得我和小弟还小,所以选择了隐瞒,我不知道爸爸原来生病了。后来,爸爸做了手术,许是大家都觉得做了手术,疾病便会全好了,所以,我才得知了爸爸住院的消息。
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一个人乘着火车从大同直达北京。那么大的火车站居然遇到了同学,问我缘由,我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我不觉得爸爸会生病,我不觉得我的爸爸会生病。
医院的走廊里满是消毒水的味道,我按照妈妈电话里说的病房号找了过去。站在走廊尽头,我看着一个消瘦的身影围着圆形的医护中心在动,那个身影那么瘦那么瘦,分明就是以前书上学过的那个词语“皮包骨头”。身上架着一套怎么看都过于宽松的条纹的病人服,右手撑着一个可以推动的输液用的架子,我的爸爸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我揉揉眼睛,一瞬间不知道该作何表情。我想哭,可是又怕落下的眼泪刺痛爸爸的心;我该笑,可是任凭怎么努力都做不出这个表情。最后,不知道怎么走过去的,我搀着爸爸在走廊里又走了几圈。
爸爸的背上,胸前都是开过刀的痕迹,割裂又缝合的伤口看上去触目惊心。我只看过一次,便再也没有勇气去看。爸爸去世后,亲人们一起讨论,大家说早知道遭这么大的罪最后还是无法挽救,还不如不要开那些刀,受那样的罪。
我一直以为爸爸会痊愈的。放假回家看到爸爸,他的话没有以前多,依旧消瘦,一日比一日消瘦 ,我逼着没有力气下床的爸爸走动,逼着没有食欲的爸爸吃东西,医生说:“身体恢复了,才能化疗的!”我甚至没有和爸爸聊天,我以为等爸爸病好了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去交流,去沟通。
最后一次见到爸爸的时候,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只是盯着我们看,但不说话。他最后的举动只是把当时还是小弟女朋友的手放在了小弟的手上。我们都领会了他的意思,他应该是放心不下小弟。我哭到停不下来。我看着瘦弱的像一个婴儿一样的爸爸不知道该怎么办。
爸爸走的很平静,但是我不觉得安详,我总觉得他应该和我说点什么,但是他一句话都没有留下,许是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会那么快离开;许是他也难过痛苦,忘记了和周围的人说话;许是他也和我一样的有满腔的话但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回村里的路上,我抱着爸爸,都说人去世之后身体会变冷,但我没有感觉到,我抱着他觉得很温暖。想想长大之后没有和爸爸有过一次认真的拥抱,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我抱着爸爸两个多小时,一下都没有松手。
我看见大哥跪在爸爸的身边,说道:您走了,我们该怎么办?我看见小弟握着爸爸的手只是落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看见妈妈坐在那条土炕上发呆,不流泪也不说话。我一直在想:我的爸爸会不会突然就活过来了呢?
十多年了,爸爸去世十多年了,好几次我以为自己放下了,但其实我从来就没有放下。我总会在某一瞬间突然意识到:我是一个没有爸爸的人了。
很多次想要和爸爸说些什么,但很多次都是刚开头便停下了。今天,突然想给爸爸写一封信了。
在信里,我想和爸爸说我对他的怨。
我怨他一句话都没有给我留下。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儿,所有的人都说爸爸偏爱我,他们都是骗人的,哪有什么偏爱,如果偏爱,为什么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给我留下呢?如果偏爱,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在我的梦境里出现过呢?
在信里,我想和爸爸说我的恐惧。
爸爸去世后,我的胃开始不舒服,一直以为是胃出了问题,小弟第一次听到我胃不舒服,非要从学校接我回家;妈妈更是陪我针灸调理,后来我才知道是深深的死亡恐惧。以前不懂事,总把“死”字挂在嘴边,因为觉得不会真正死掉,所以才说的肆无忌惮。从爸爸这里开始,突然觉得生命很脆弱,世事很无常,怕死,也怕听到关于死的消息。
在信里,我想和爸爸说我的不舍。
这么多年,我从来不愿意和他告别。某一次去参加心理协会的活动,有和父母告别的环节,所有人都参与了,我摇着头走开,站在窗边嚎啕大哭,我没有和爸爸告别的勇气,我的心里依旧有千般的不愿和万般的不舍。
在信里,我想和爸爸说我的不孝。
我参加工作的时候,曾想去他的墓前和他说说话,但是我没有去;我结婚的时候,曾想带着亮哥去他的墓前和他聊聊,但是我没有去;我生完孩子的时候,曾想带着孩子去他的墓前让他看看,但是我没有去。我有那么多次想要走近他,但是都没有去。甚至,在他去世之后,我在走进校门前悄悄地摘下了别再袖子上的“孝”字。
在信里,我想和爸爸说我的遗憾。
我的爸爸在我小的时候为了我和别人打架,他说是别人大声吵醒了熟睡的我,他说是别人的考虑不周伤到了幼小的我。我的爸爸在我的成长中给了我支持。我插班他帮我找学校,那么骄傲的人却为了我看别人的脸色;我新手机丢了,他没有一句批评,怕我伤心,转身就给了我买新手机的钱。我的爸爸甚至在半夜打麻将赢了钱回家时也会记得在路边亮着灯的小店里为我们带零食回家。我的爸爸为我、为我们做了那么多,却不等我成人,轮到我参加工作,有能力为他做点什么的时候,他却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我那么遗憾,那么遗憾,却无能为力。也是在这么多年后才知道“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伤。
在信里,我想和爸爸说我的无奈。
爸爸是一个骄傲的人吧,我见过他醒着时的坚强,也见过他醉酒后捶着自己的身体痛哭,他有想法,有主意,却没有成功过。现在我似乎懂得了他当时的无奈,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无奈。就像他那个时候的做不到一样,我现在也有很多的达不到。我知道他会慢慢被人遗忘,但是我多想让他以我为荣。
父亲节,我看到有人送花给自己的爸爸,我遇到有人买衣服给自己的爸爸,我听到有人发红包给自己的爸爸。我突然在想,我能为爸爸做点什么呢?我好像慢慢地适应了没有爸爸的生活,我一边怀念,一边隐藏怀念;我一边想像个孩子一样生活,一边却努力做个大人。
我想给爸爸写一封信,提笔却停住了,我想说的话很多,笔尖却一个字都流不出来。不知道有没有天堂,我想如果有,我的爸爸一定会住在哪里,哪里一定四季如春,一定鸟语花香,哪里也一定,一定没有疾病。我的爸爸在哪里和同样善良的一群人搓搓麻将,聊聊天,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