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回头再想。
今天考试作文是“遇见”，想写不敢写。
我很难为这个故事写一个开头，因为这要追溯到十七年前我人生最早的那个时刻。他去后一千三百年，我于人间初抬眼。也许是《静夜思》，也许是《秋浦歌》，甚至朦胧间听到“大鹏飞兮振八裔”的回响我也不惊异。总之，在我记忆还模糊的时候，我从不知面目的章句里辨出个人影。
我也很难去描述这个影子，不只是时间足够久远，他足够模糊。也是因为我对他足够了解足够熟悉，李白之于我很难再称为一个人，他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大概也是光彩最瑰丽的一笔。像金婚后的夫妻不再在意容颜，我也不妄测他是否剑眉入鬓星眸灿灿一袭白衣。他最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故而虽“章句荡尽”我也好在九百首遗恨里找到他。那是一个人最浑脱质朴的结构，你看到了，就忘了他别的一切，伯乐相千里，欣然忘公母，大约也是这个道理。
但我到底不能忘，这也是可写的东西。马克思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要把握一个人，你不得不在时代的背景里追寻他的足迹，认识他的交游，考量他的功过。怀着单纯的热爱是搞不了学术的，只有像在菜市场里一样斤斤计较鸡毛蒜皮，才能发现合适的方式与他人交流。
在历史中作为社会的一份子，李白是不属于大多数人的。他虽如林庚先生所说的，作为新经济形态的代言者活泼泼地以布衣身份活跃在文坛政坛上，但仅“衣食无忧”这一点就足以将他与广大农民手工商业从业者分开来。我一向以为读书不如眼见不如体察，在一生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李白都是眼见的那个人。虽即天赋慧心如他，终究还是被限制在身为人的套子里不得其门而出，这决定了他的怜悯心:对社会下层人的“三谢不能餐”，一方面证明了他还未完全被封建地主阶级同化的朴素的人的部分，一方面他也清楚地表达他的自我认知——与之不同。有意思的是，由于生活在道教氛围浓厚的大唐剑南道，李白身上有的不仅是“平交王侯”更是“平交天下人”的齐物忘情气质。不过“王侯”难以“平”交，元元则折节还要为耻罢了。或者我们可以这样认识李白: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人间各位都是垃圾，自然谪仙我也是。他的平等观念不像传统寒门沽名钓誉的“几曾冷眼看侯王”，表面拒绝事实上为吸引王侯注意的总裁文女主做派，而是看天下莫能有差，大小自不同耳。这样的真诚，在今天也殊为难得，无怪一千三百年前，司马希有鸟要叹“可与神游八极之表”。
李白的私人生活我没什么兴趣，也不予介绍。大概是因为在既定框架下，变化不会太出乎意料。文章不同，他生活在唐天宝前后的六十余年里，是诗的顶峰时代，而他是顶峰中的顶峰。两晋六朝以来“浮艳靡丽”总不可去，“至公则一扫而空”。他上承谢灵运山水诗的天然性灵，又在人间文章千年的积淀中得了一副绣口，文辞艳而格骨清，意态高远神思淼淼。
李白的诗，意象总雄浑而不作势，没有“气吞万里如虎”的铁马秋风意。自然可以解释为和平年代与战争时期人的精神状态不同。但更好的解释是，这是由于唐这个特殊王朝巅顶的气概:万国来朝的政治地位、“公私仓廪俱丰实”的经济状况、空前大的版图等等，天宝年间的唐是中国历史上前无古人的伟大造物，包容四海的民族自信养出了李白的骨气。所以他的精神基调，也正是那一代人的昂扬，即使磨折末路，眼前也总是开阔。这又不但是受时代的影响，更兼有济苍生的情怀，范文正公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正是如此。内心充满了人民命运的人更多地会去感时伤世，个人的荣辱虽然加身动情，却不会伤及根本。儒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李白达时少而穷时多，也果然独善其身。他的独善更多地体现在乐道和饮酒上，这也是影响他诗意象使用的两个重要方面，道家的天地宇宙视角足够宏大，也只有这样开阔到无物无我的大境界，才能容得下一个长醉不醒的灵魂。醉了的人容易说疯话，而道家正给了他一套体系接纳他的疯话。时而“虚步蹑太清”时而“太白与我语”，正是气量格局的大，造就了李白放之四海不足的洸洋恣肆。在这一点上，他甚至比庄子还要出色，因为庄子虽肠热，眼还是冷的，李白则已醉上九天枕月眠了。而醉眼在贵妃脸上，是酡红的眼角如丝缠绵的盈盈媚意，在李白脸上则大概不会多好看。
醉了的人也难免张狂。于是“天子呼来不上船”，要“龙帕拭吐，御手调羹，贵妃侍墨，力士脱靴”。然而夏虫再如何张狂也不知冰为何物，悲哀在于物质世界对意识内容形式最根本的限制，那也只好“大鹏飞兮振八裔”而非“神州六号上天去”了。我们今天看他游江南踏天山（小时候从碎叶城回来的路上可能去过？？来自天涯明月刀的歌词）似乎只是个经验丰富的驴友，哪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这正是历史局限性与小大之辩的慷慨之处了:世上难免有大小，人又正好在当中的位置，是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种群。于是有人傲视草芥蝼蚁自以为众灵之长，有人在星汉灿烂的渺茫浩阔中无助自失。或许看星星是比点蚂蚁厉害吧。可朝菌蟪蛄有限制，鲲鹏东海就没有了吗？抛却物质，绝对的精神无所依附;过分重视物质，又将沦为奴隶失去自我。追求自由的，在极大程度上是在追求另一种更高妙的拓展:逍遥。那是真正对物质世界来去自由的精神状态:一个人的“大”与“小”将“适志”而非物赋之。铺垫了这么多，意思就是哪怕李白没有机会看到“战舰在猎户座的边缘起火燃烧，c射线在星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他也依旧“飘拂升天行”。因为天地之于人生，从来不是以光年计较，而是自行领受得之则生。超脱也不必踏破虚空吞食天地，无己无功无名，自然无所恃凭无所牵累。可惜一入红尘万丈“中天摧兮力不济”，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呜呼哀哉: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说的不是很清楚，思路也打断了删删改改，然而必要性是大大的有。这都是看小说带来的愧疚感化成的生产力啊！看到书评“此生最恨别离”有点难过。喜欢“得之则生”的使用蛤蛤蛤。袁枚说最难的是成语用出新意，不知道荀子看到了会怎么想。。。这不是唯心主义虽然看起来表述上是有一点我没看见花花就没开的意思。把重点标出来据说利于抓重点(๑˙ー˙๑)）
青与紫是天边最艳最浓烈的颜色，是人间天上相接处的迷幻光影。青是高天未蓝至仅在画中，也是放纵后宿醉未醒透的美人眼底的愁。紫是青牛背上老子西去时浩荡三万里的东来仙气，也是涂黄土的血，招灵幡上扭曲跃动的咒。别的意味也有，不入他的眼，不是看不到，是不愿看。这正是“人”的妙处:即使将生命拓展到了天地的宽度，也可以有取舍有爱憎，用舍由时行藏在我，青崖间一声唿哨，白鹿来也，骑上我就跑。说这两个颜色也是因为李白很少将颜色赋给事物，但他笔下不是素淡的水墨，而是天成的自然。此处宜举《秋浦歌》:［秋浦猿夜愁，黄山堪白头。清溪非陇水，翻作断肠流。］比兴助人文章往往失之斧凿匠气，他情景入眼自生感应，落笔便是烟云混沌。［江祖一片石，青天扫画屏。题诗留万古，绿字锦苔生。］即是旁证。再看［水如一匹练，此地即平天。耐可乘明月，看花上酒船。］色彩并不一定要［赤橙黄绿青蓝紫］如持彩练，物像本身的光影就能给人以浓淡黑白至于万端的感受。（另，不知道这首和“南湖秋水夜无烟”哪个早，不想知道。）［渌水净素月，月明白鹭飞。郎听采菱女，一道夜歌归。］以清亮的背景宕开情感的彩墨，在水中慢慢扩散。而［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与［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最为人所知，其中旨趣，却也和上面的没什么两样。故而我以为他的“手眼通天”，有一说一不加夸饰（雨匀紫菊丛丛色），也如实映现不增不减（对就是王摩诘），悠悠然抬眼你看到天门开阖，而后三千尺飞流直下，胸次全无一点尘。
这玩意。。有生之年吧，不期望能写完了。
中午没小条先把结尾写了:
李白之于他的自我，之于人间，我想此句最妥当:“偶乘扁舟，一日千里，或遇胜境，终年不移。”大概浮生若梦叹尽，为欢几何问罢，还有喉头热气胸中意来飞羽觞醉月开琼宴坐花。仙风道骨落拓潇洒，在人间常存世外心得养生生之厚，沾染固五彩斑斓到底洗得干净。谪仙风姿愿为世人有大用，是功名话毕四海清平再乘风。他有一首金陵城西玩月，内中“两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可见也慕一番乘兴来也兴尽归去。而这般态度，也正是他儒道根基的印证:不强求，不躲避，应为直须为，无事莫生非。
而李白之于我，是浑沌初开时天边清玄月光，将你魂魄提起放在青冥高天云端之上晃悠悠洞彻。是游天下未启程时伸手摘的一缕云气，环绕身边若存若亡，看遍后不用回首他就在身边。巅顶是他，平地也是他，不加颠簸自由来去。他只手将我的精神拓展到天地间，又不像庄子不负责任地撂下就跑，不像孔子无可奈何还要说教自苦，不像苏东坡士大夫做派“人”的味道太浓至于“景行行止”，他只是活着，就足以为我的敬亭山。
人言:前事莫追，空悲切。匪追随水月影，乃认前缘。再转眼，锦绣千年，莫不等闲。
附今年清明吊文一副。
丁酉清明，余即家还校，俯察仰观，莽莽间唯见公一人而已，因属文以吊之。
公名白，唐人。或曰陇西布衣，或曰蜀中贾子，少学于匡山，长出蜀游仙，入长安仕翰林，贬谪流落，余俱不以为然。岁迁世异，余与公无以交，叙无可叙，怀无可怀，唯热血一腔，每因公沸，是感公恩，是悲公遇。
自天宝初入长安至流夜郎，公仕途波澜。怀抱不展即因谗去国，壮志未酬即殒身没地。功名不立，才名倾世，殊为可叹。杜工部曰“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诚哉斯言！文名者，可使假托陈思，可使落井害命，可使白首按剑，而公不以为意，盖天赋而用之，无求故无执也。惟愿纵横捭阖，以平天下，安四海，定宇内，求之不得，此一悲也。
千载转瞬，公今名重于世，而片影不复实存。余尘缘未了身困长安，觅公无处空恨自饮，吊岂吊公耶？悲实悲公乎！余少闻公明月如霜之意，其状可摹今日恻恻，长即识公，终此一生，可知可得公百千万之一乎？盖不若也。盖人间风流皆过，唯旧迹倾颓，云散花落，山岳崩摧，江涸海没永为恒常之律。此二悲也。
还校途中，长安道上，余侧过丹凤门。草木深而繁花盛，公昔年来此，醉舟太液，所闻所见，亦如此乎？余今日偶得，长怀无已，亦如彼乎？见乎？不见乎？念乎？不念乎？一问之间，有动于衷，至于肠断心伤精移神摇形骇骨枯，于公无益，于我无助，于事无补，果“空恨”哉！此三悲也。
贺监知章曾解金龟换酒称公“谪仙人”。余夜观月，天西有长庚者，知是公耶？十七年人间踏过诚无以酬公，谨奉薄酒三杯，吊文一副，清泪满襟。其后有知无知，不为大要。有知，则地角星起，光明大放，当为得见。无知，则对东南三叩，烧文洒酒，已足以祭汝灵而慰吾安。
日落天昏，梦长道远，公昔日怀抱襟豪，余当一一为公行之践之，躬身蹈之。待他年此间乾坤事了，当循公事，摘句寻章于九州河山。纵便如此，不足为恤。今当归即归，中心藏之，不敢或忘。
一朝命陨，百代何长。
几个句子。
一
美不胜收？
他只手落笔
绣口微吟
收尽锦江春水
浩浩沧溟
且观杯中酒
酒中月
月中寰宇
长鲸吞之不得尽
山海倒倾
又一口
龙蛇斗转
物换星移
二
要写够九千篇，才有勇气与你相见。
三
晚来风势乘兴看，脱口是一川明月生春江。
四
白诗浩荡杜诗愁，读罢满襟泪无由。
这两天不是动凡心了嘛。
发现不对劲。
我喜欢李白，曾经也只喜欢李白，我所有的情感范式都是从他身上学的。
我得不到任何反馈。
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我只有死人的遗物，无法反抗我的目光。
问题大概是这个问题，描述回头闲了再发。我先想想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