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鳌国帝都陲城,暴雨连绵不断,通往邺城的官道被大雨冲毁,人马难行、音讯难通。随着远方战事的胶着,一种不安弥漫在整个陲城上空,到处都是一片肃穆萧索之气。
她站在廊上若有所思的望着这雨,已经两日未合眼的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焦虑,溅起的雨水打湿了衣袍也浑然不知。昨夜稍微闭目养神的一瞬,却看见姑父广王和十哥满身满脸的血,惊得她慌的起身却不慎打落灯台烫伤了手。一连5日都收不到邺城的消息,让她整个人都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殿下,衣服都湿了,当心着了凉”,映若轻手轻脚的拿了一件披风为她系上。
“还没有消息吗?”
“还是没有,大总管早早的就去皇宫候着了,一有消息很快就会传进来。”映若一边说着一边用手为她拧着被雨水打湿的裙角。两月前鳌国和朔风起了战事,她们的殿下想要跟着广王同去前线,可奈何圣皇不许,于是就只能候在王宫里等消息。一日得不到消息就寝食难安,这让她看着格外的心疼,但也劝说不得。
“今年的雨水较往年格外的多,听说今年好多地方都糟了灾。这雨连续下了那么多天,从邺城到陲城的很多驿道都毁坏了,消息可能也就传的慢了一些。”映若继续说道。
“我一闭眼睛就看到姑父和十哥满身满脸的血。”她有些痛苦的跟映若说。
“殿下许是忧思过度罢,广王是征战沙场的老将,十殿下又聪明睿智,应当不会有事的”映若为了宽她的心,也只好如此劝慰。
“但愿吧”她吐了一口气说:“但这次朔风领兵的是凌政表哥,他那个人你也见过。”,朔风的二皇子凌政她虽然只见过几次面,但处境她是再清楚不过的。当年两国宗主之争,朔帝败给鳌国,于是朔帝迁怒于身为鳌国外甥的凌政,使得他在朔风出处受排挤。因而她也知道那个人为了在朔帝面前争夺功,必定会不遗余力的侵占鳌国土地,但凡他有丝毫的放水,他面临的可能就是死路一条。也正因为知道那个人的处境,因而才更觉得这一场仗打的凶险。
她像是在跟映若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若是我在他们身边就好了”。
“可陛下是不会让殿下领兵的。现而今鳌王被派去西南赈灾,二殿下被派去东南平寇……,陛下不知是受了谁的挑拨,明显的是在猜忌咱们鳌王宫。咱们鳌王宫何曾受过这样的憋屈”
“功高盖主,古自有之,没什么好憋屈的”,她淡淡的道,她倒是看到分明,可依旧心里堵得上。
“那女婢去咱们宫门候着,一有了消息立刻给殿下送来”,映若见她不在说话,只好识趣的离开。
自从舅皇天耀圣皇去世后,整个帝国的局势仿佛斗转直下。朝内新圣皇猜忌多疑,一些老臣纷纷辞官归家,四大王宫权力被进一步限制;朝外,多地连年自然灾害,甚至有些民不聊生……。而内忧未平又逢了外患,两个月前,安定了多年的鳌朔边界忽然起了战事,一开始是流寇掠杀边境百姓,后来竟然演变成了两国冲突。这种冲突或者早在天耀圣皇去世就蓄谋已久,几十年前那场宗主之战,朔国战败,这些年也倒是安生,但朔帝依旧是不甘心的,作为当年与天耀圣皇比肩的帝王,谁不想成为这天下的宗主。两月以来连破边关数城,大有长驱直入之势,而朝中派去的将领接连阵亡。
她叹了口气,仅仅只是外患也许不足以动摇鳌国根基,可若再逢上内忧,整个鳌国便有了风雨飘摇之像。
映若去了一会又匆匆忙忙的跑了回来,身后跟着的还有王宫大总管,两人都是神色慌张,连伞都没有打,身上都被雨淋透了。她心中一惊,连忙上前几步,急急的发问:“可是有消息了?”
“殿下,宫中传来消息,邺城已失,广王……广王三日前阵亡了”大总管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得了消息来不得震惊,他就连忙往赶了回来。
她感到眼前突然一黑,一口气滞在胸中,化作点点鲜血喷出。
“殿下”惊得两人慌忙的起身,大总管立刻转身去请太医,映若一把扶住十一郡主,慌的掏出帕子为她擦拭,急的眼泪直往下滚:“殿下,殿下您别吓我们”。他们这个小殿下打小就有咯血的毛病,情绪波折过大就会咯血甚至昏迷,幸而是生在了富贵帝王家,才得以平安长到这么大。但5年前天耀圣皇驾崩小殿下伤心过度,就又触发了病根,前年太庙那场咯血差点要去了小殿下半条命,而今是第三次咯血了,:“殿下,殿下您先稳一下神,许是,许是还有转机”。
看到映若哭的满脸是泪,她有些艰难的抬起袖子给映若擦眼泪:“哭什么,我这不是没事嘛”,这个丫头跟了她这么多年,她知道映若在担心什么。她缓了一会问道:“姑父阵亡,十哥,十哥怎么样?”。
“十殿下没事,殿下放心,十殿下没事”映若急急的道。
“去,让人去广王宫外拦着,别让姑母知道消息”,她忽的想起了什么,忙推了映若起身。
“殿下,想必来不及了,广王宫这会应该得了消息了”。
她挣扎的坐起身,目光里竟然有些呆滞:“姑父阵亡,姑母依礼制是要殉葬的”。
映若有些心惊,刚才只沉静在殿下吐血的情绪里,竟然忘了广王去世,接下来就是王后殉葬这一茬了。这700来年的祖制从未有人撼动过,可他们的这个殿下又如何能接受姑母殉葬呢?殿下打小失去母亲,最亲昵的人怕就是广王后了。
“想必朝廷这会顾不上这个”,她也只能这么安慰:“广王阵亡,作战的就只剩下十殿下了,十殿下也这是第一次上战场,朝廷必然顾不上这个。”
“换朝服,我要进宫”,闻听此话,她立刻起身。
“殿下,你的身子,现在殿下已经没有了公职”,映若一把拉住她的衣袖。
“无妨,孤王好歹还是先皇亲封的护国公主和恒尊王”,她强撑了往外走,强压着眩晕的感觉,这次一定不能睡过去,否者一切就可能来不及了。
雨依旧下的很大,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朝堂上满朝文武皆在,这些人都是被紧急召进宫的,除了当值的兵部以及户部官员,他们绝大部分人也是进了宫才知道,广王、邺城失陷的消息。这个消息令整个朝堂的氛围变的紧张压抑,此时他们都知道若再破了云城,朔风的军队就能长驱直入,鳌国便危在旦夕。
“朕刚刚接到了云城告急的密函,而今之际何人愿去云城?”圣皇一脸的疲倦,他也是连续两夜没有合眼了。
“陛下,让本王去前线接替十弟吧”,新继任的翰王向前一步,虽然自那次长王兄为救他阵亡后,他被父王禁锢在家从未再上过战场,但守护江山是他们王室儿女不容推卸的责任,这个他一直都记得。
“陛下,不可。如果云城破了,京城也是危在旦夕,翰王若走了,拱卫帝都的人就没了”。
“陛下,十弟并没有多少作战经验,又是广王宫唯一的嫡子,于公于私都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依本王看还是请回鳌王和麒郡王吧”。翰王知道,而今朝中无将可用,唯有请回被圣皇故意支开的鳌王和麒郡王才能有转变的余地,只是哪怕群臣都知道这个道理,却都都不敢去触圣皇这个逆鳞,可而今之计这逆鳞却是非触不可的。
“鳌王在西南,麒郡王在东南,远水终究解不了近火”圣皇扶着额头,他有些头疼,更多的是无奈。他是有些忌惮鳌王宫,因而才命鳌王去西南赈灾,他本以为朔国的进犯仅仅只是小规模的,派广王父子出战就已经是大材小用了,可没想到朔国竟然大举进攻,连下数城,偏偏广王又阵亡。他有些失神,先皇在世时的大好山河交到自己手上没几年怎么就成了这副田地?
“陛下,陛下”身边的刘公公见圣皇走神了,忙上前轻声唤他。
“陛下,连年天灾人祸,我朝国力大不如前”,户部尚书基于当前国情,艰难的提出自己的的建议:“依臣看,要不就先同朔国议和,以解燃眉之急”。
此语一出,满朝皆惊,鳌国兴盛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征战别国,从来都是别国议和,就算几十年前宗主之战打的再激烈,举国上下也从未有人想过要求和。议和无疑是让他们难以接受的,他们自然也明白而今若议和,鳌国将失去的是什么。
“议和?拿什么议?割让城池?”圣皇有震怒:“朕不准,我鳌国立国700余年何时有过割让城池?朕不开这个先例。”,他平息了气愤后,又道“派刺客去暗杀朔帝,再暗中派使臣去秘见朔风重臣,暗中斡旋。”
圣皇思虑了半晌道:“派八百里加急传信鳌王和麒郡王速去云城”。
“陛下英明,可就算鳌王和麒郡王日夜兼程到达云城也至少需要10日,而今云城已是危在旦夕”,中书令的话音落下,又是君臣俱寂。
“孤王去云城!”一声略微嘶哑声音自殿外传来,冲破这寂静的朝堂,显得格外清晰。
众人转身看向殿外,久未出现的护国公主,披着斗篷缓步走上大殿台阶,她的身形并不太稳,隔着雨帘只能看到面上没有多少血色,但行走间自带着坚定的神采。
他们都忘记了还有一个赋闲在家的护国公主,天耀圣皇时期,常跟随鳌王父子征战沙场的十一郡主,因功被先皇封为护国公主,另又赐下岭南三千里地作为其封国。但自三年前太庙事件以后,就再也未踏入朝堂半步,都说她是早已心灰意冷,又说她已是沉疴难医,只能在家修养。
众人思绪翻飞间,护国公主已步入大殿,带进来一身的寒气,向着那最高权力的銮台走去。刘总管一愣间,突然想起护国公主还有恒尊王一层身份,当年也曾是与圣皇共治的,于是忙命人抬了恒尊王的玺座放在圣皇銮座的左侧。只是护国公主并未落座。
“你怎么来了?”,圣皇坐回銮座问道,自她退隐后,圣皇也几乎忘记了她恒尊王的身份,就连她的玺座也早已撤去多时。
她转身望着圣皇俯身拱手一礼,她缓缓开口:“这次,由孤王去云城吧”。
“你去?”护国公主的那一礼让他有些惊异。
“是,没有比从帝都到云城再近的了”她说的很平静,但话音一转却道:“但孤王有个条件需要圣皇答应”。
“嗯?”圣皇投过去一抹疑问,心中起了警觉,这个时候讲条件,无论怎么看都有点趁火打劫的嫌疑。但转念一想,权势富贵她真的不缺,就如同今天,赋闲多年的她往朝堂上一站,就可以站到这里给自己讲条件。
“皇妹想要的,无非就是不受制衡的前线指挥权,拿去便是”,想通以后,圣皇也倒是坦荡,直接掏出虎符递出去。
圣皇这一举动也让她一怔,这显然是她没有想到的,这么多年圣皇明里暗里的防着她,当年甚至不惜以造反的名义设法缴走了舅皇留给自己的半块虎符,没想到今天竟然能这么坦然的拿出来,这倒是真让她刮目相看。但一愣之后她并未接过虎符,再一次拱手道:
“孤王只想让圣皇陛下答应,废除殉葬祖制”,掷地有声的在大殿上回响,亦是满座皆怔住了。
圣皇有些诧异的他看了一眼护国公主,敢在国难当头之际,当着满朝大臣的面讨论与战事无关的条件,这需需要莫大的勇气,也是需要承担莫大的风险的。自此恐怕护国公主的名声就要从此臭了。但看着她那坚定的眼神,圣皇忽的明白了她的意图:
“你这是在为广王王后做打算?”
“是!”护国公主沉默了一晌答道。
朝臣的议论纷纷她都听到了,自然也知道日后世人的指责。国难当头坐地论价是她所不齿的,也是父王和兄长绝对不会允许的,但她知道如果不在这个时候提出,也许就真的没有机会了。其实哪怕是圣皇不答应,她也没法真的坐视不管,但这次她就是想豁出去一切的搏一把,五年前她没能留住舅母,今天她想为十哥留下母亲,那也是她心底最后一丝温暖。
“若圣皇陛下答应废除殉葬祖制,自此以后孤王甘愿去除所有封号,或是南征北战或是赋闲流放,任凭圣皇陛下驱使。”这是她能拿得出来的所有,世人都说她万千宠爱,权势富贵滔天,但她能拿出来的也就只有这些。
从始至终她想要的不过是国家安泰,亲人安好,可这一切慢慢的都变的可望不可触及,今日她愿意倾其所有,来换取姑母的一线生机。倘若姑母都不在了,她怕自己就彻底对曾经所挚爱的一切失去了期冀,没有任何期冀的或者与她而言不过行尸走肉,再多的权势富贵又有什么用?
良久圣皇终于发话:“好,朕答应殉葬之事,待你凯旋归来再议”她既然断了自己所有的路,为了家国他又如何阻挠,只是此事涉及重大,必须从长计议。
她接过兵符:“臣妹即刻整装赶往云城”她郑重的向圣皇拱手行礼。只是没人听见她靠近圣皇的时候还说了一句话,她说:
万一我有不测,求皇兄也设法保住我姑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