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离歌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狂风呼啸,似饥饿的野兽发出声声怒吼;千万朵白色的雪花洒落在枯树枝头,描绘出几分凄凉与惨淡。薛常乐故地重游,眼见此景,一阵悲凉之情不觉涌上心头,便张口吟诵起这篇《江城子》来,只觉苏子悼念亡妻时的悲痛之情与自己现下心情无异,而苏子恰有孤坟可守,自己却无寄情之物。

他坐卧在枯树下,任由大雪覆盖自己的身体,回忆起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不会忘记,就在此地,瑟瑟的寒风刺痛着骨骼,皑皑的白雪将躺卧的躯体埋没,自己心中百感交集,无力地望着洛雪的背影伴随着凄婉的歌声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1

太阳迫近西山,将它的最后一丝光辉洒向空际,烧红了天边的云霞;晚风吹过 ,拨动着城头满是血迹的战旗,使之在战火中飘扬。

“报!西平堡已经失陷,守城的罗一贯大人已自刎殉城。金军两万骑兵正火速向这边赶来!”斥候的叫喊声夹杂在一阵急促的马蹄音中远远飘来。

作为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的将门虎子,薛常乐有着清醒的头脑,立刻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旋即组织军队向山海关方向撤退。

然而薛常乐率领的明军以步兵为主,速度终究无法与金军的快马相提并论。不时,天地交界之处显现出一条暗黄色的长线,在血红的天空下极速扩展。

暗黄色的线条渐渐清晰,演变成漫天腾起的沙尘,千万铁骑在黄沙中隐现,伴随着铁甲“啷啷”的撞击声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两军相追数里,终在一处荒村周围短兵相接。

薛常乐下令道:“众将听令!不可恋战,从北侧突围。”

副将曾旭听罢,眉头微紧,问道:“山海关在南,为何要向北突围?”

“正因山海关在南,敌军定要在南部增兵加以堵截,因此向北可减少损失,之后再从长计议!”说罢,拔剑纵马向北而去。 霎时间,马蹄声、呻吟声、兵器的碰撞声在天地之间混杂响起。

薛常乐一入战阵,便左突右冲,如入无人之境,剑落之处,皆是鲜血横飞。

马后蓦地蹿出一人,短刀一挥,将马蹄斩断,紧接着数十名金兵拥上,一齐向薛常乐攻来!薛常乐飞身跃下马,在地上翻滚数周,将如雨般挥斩下来的尖刀躲个干净,迅速起身正欲回击,只见一个人影已逼至身前。薛常乐右手一架,长剑挡住对手兵刃,身体用力猛撞,那人如同飞石一般,双脚离地向后跌去,以隔山打牛之势将数名跟上来的金兵撞倒在地。

薛常乐抢了一匹战马,率领三百余人进入村中,欲以房屋为掩护伏击敌军。

众将士在成排的茅草屋后埋伏妥当,透过墙体的缝隙窥视敌情。

一阵女子哭喊声飘忽传来,薛常乐转过头,看到一名身着粗衣,面色苍白的女子惊恐地蹲在废弃的房屋前,浑身颤抖。一些记忆深处的景象忽然不自觉地在薛常乐的脑中闪过,他心头一颤,伸手将那女子提起,使她落在自己的马背上。

“多谢将军……”

女子还未说完,就被薛常乐打断:“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叫洛……洛雪。”女子吞吞吐吐地答道。

正当二人这一问一答之际,一支利箭夹带着疾风自薛常乐耳边掠过,洛雪吓得不禁发出一声惊叫。

“啪!”茅屋的墙体倏然间破碎倒塌,几十匹健壮的胡马向躲藏在屋后的明军队列迎面冲击而来!

一柄马刀横空劈斩,直向洛雪而去!薛常乐挺身一挡,马刀落在他的肩头,鲜红色的血液淋漓而下。薛常乐来不及顾及自己的伤势,手起剑落,将对手拦腰斩断。

两军血战半日,明军被冲击地零散开来,最终薛常乐率百人从西北方向突围而出,吸引敌军追击。

2

薛常乐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在洛雪的搀扶下一拐一拐走入破庙。此时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雨,雨点如千万支利箭纷纷扎下,刺痛着大地。

薛常乐率军在旷野上奔行百里,累死了数匹骏马。最终下属们甘愿牺牲性命,拦住敌人死战,才使得主将薛常乐与那名叫洛雪的女子得以逃脱。

“我的命是兄弟们用鲜血换来的。”薛常乐低声说道,忽然又转过头问洛雪,“你说他们为什么甘愿自己牺牲,来换我活命?”

洛雪低头思索片刻,道:“也许是将军平日待下属都亲如兄弟,大家都以此报答吧。”

“可我一向从严治军,对他们要求极为苛刻。”薛常乐双目紧瞪道。

洛雪抬起头来,说道:“那么可能是将军责任重大,大家都盼望您能回去,带领大家扭转战局。”

“你懂的倒是不少。”薛常乐皱起眉头,满脸狐疑,“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在那个村子里?”

洛雪啜泣道:“我原本是世家大族之后,后来为了躲避战乱,随父母兄弟扮作农人逃难,路过那个村子,结果那个村子也闹了饥荒,村民来抢我们的粮食,我的家人和他们起了冲突,不幸被殴打死了。后来金人来了,村子里的人或是被抓走,或是被杀,我躲在地窖里,才逃过一劫。”

薛常乐冷冷地问道:“你可知我为何救你?”

洛雪不加思忖便道:“将军仁义……”

“错了!”薛常乐眯起眼睛,“我从不对任何人仁义。我救你是因为你长得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

“原来是这样……”洛雪低下了头,脸上显现出一丝红晕。

正说话间,忽听窗外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薛常乐道声:“不好!”,拔剑在手。

脚步声戛然而止,天地间只剩下雨点敲打地面的声音。

“砰砰砰!”忽然间三面窗同时破开,九名黑衣蒙面人手持弯刀接连翻身跃入,站成一个圆环,将二人围住。

薛常乐扫视四周,手掌紧紧握住剑柄,满是伤痕的手臂上青筋爆起。

刹那间,震耳欲聋的叫喊声在惨损的梁间久久回荡,刀光剑影在仅有尺寸之地的破庙中交相辉映!剑起,剑落,三名黑衣人接连倒地,薛常乐的身上又添了多处新伤。

薛常乐看准时机,拉起洛雪,飞身从后窗逃出。

二人徒步在泥泞的古道上奔行,身后六名黑衣人穷追不舍。薛常乐受伤严重,终于体力不支,脚下一软,跪倒在淤泥中。

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清晰,六个黑影如同索命的鬼魅般奔行而来。

洛雪望了一眼黑洞洞的夜空,两行绝望的眼泪自脸颊缓缓滚落。

只听“嗖嗖”两声,数支飞镖从密林中射出,五个黑影瞬间呻吟倒地,剩下的一个捂着右肩落荒而逃。

林中跳出三个身材粗壮的汉子,上前查看。

“多谢各位好汉出手相救……”薛常乐面色苍白,说话之间,一口鲜血吐在地上。

当先的一名汉子说道:“我们的寨子在前面,这位兄弟受伤不轻,不如先跟我们回寨中歇息吧,我们那里有郎中可以为你治伤。”

“那就多谢各位了。”

3

一行人沿山路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方才来到一座名为“黄马寨”的山寨之中。

几名汉子将薛常乐安置在一处宽阔的帐房中,并请来郎中为其治伤。

郎中离开后,洛雪扶薛常乐在床上躺下,用手巾为他擦拭着额上的汗液。

“将军,刚才追杀我们的似乎不是金人,您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洛雪轻声问道。

薛常乐道:“我也不知道。我多年征战,杀人无数,仇家自然不少,你跟着我必定会有危险,过几日你……”

洛雪摇头道:“将军不必劝我离开,您救我性命,我留在您身边报答您也是理所应当。”

薛常乐长叹一口气,道:“我带你走只因太过思念那位与你相貌相似的故人,并非有心救你。”

洛雪道:“小女子斗胆,敢问那位故人是将军什么人?”

薛常乐直视房顶,默然不语,似是陷入冥思。

“若是不便……”

洛雪刚开口,便被薛常乐打断:“她是我的未婚妻子,芳名梓依,也是出身将门。我与她自幼相识,十二岁那年订了亲事。后来金兵犯境,在萨尔浒与我军一战,我父帅力战而死,她的父亲虽杀出血路逃了回来,却遭奸臣谗言所害,被皇上以临阵脱逃之罪下旨处死,全家被抄。当我来到她家时,偌大的将军府已经变为一片废墟,她亦是不知所踪,如今只怕已不在人世……”

薛常乐在寨中修养了一段时日,便以家中急事为由,与寨中诸位好汉告别。

临行前,寨中好汉摆下筵席,为薛常乐送行。

酒过三巡,只听寨主说道:“薛兄弟,我们也不瞒你了。我等原来是山东的农民,当官的欺压百姓,我们交不上米粮,就要把我们关进牢房,甚至要杀我们全家。我们被逼无奈,就拉了一支队伍造反,结果不到半个月,就被官兵打成地七零八落。然后我们就逃到关外,在这里落草为寇。”

薛常乐笑而不语,心想:草莽之人自然不能与正规军队相提并论,他们半月兵败也属正常。

出神间,忽听寨主接道:“如今朝廷腐败,百姓怨声载道,想必覆灭也是迟早的事情。薛兄弟也是习武之人,不如留下来,等来日我们共图大事。”

薛常乐微微摇头,起身道:“诸位救我性命,薛某自当感激不尽。实不相瞒,在下出身将门,世代蒙受皇恩,不敢做出对不起朝廷之事。若是诸位有其他要求,薛某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此事恕我不能从命。”

在座众人听罢,纷纷起身拔刀,目光犹如燃烧的烈焰,集中在薛常乐身上,仿佛顷刻之间便要将他烧成灰烬。

寨主哈哈一笑,道:“兄弟们快把刀收了,朝廷腐败又不是薛兄弟的过错。薛兄弟既然有这一层身份,我们自然也不便留你,喝完这酒,请自便吧。”说罢,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薛常乐举碗欲饮,忽听屋外一声巨响,众人慌忙外出查看。

只见远处的寨旗直挺挺倒下,围栏四周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放哨的小卒手臂上插着一支利箭,慌慌张张向众人奔来,喊道:“寨主,胡……胡人来了!”

数百名穿着牛皮护甲的士兵持刀冲入寨中,逢人便砍,血光在寒刃下飞溅而起,迸射在地上、旗杆上、围栏上。地势低矮的区域凝出一股鲜红色的水流,顺着石缝向四周流淌开来。

一名穿着铠甲的男子骑马从兵群后驰出,一勒缰绳,战马仰面长嘶一声,挺蹄立住。

“曾旭?”薛常乐惊道。

众人向那骑马之人看去,此人一身女真装束,脸上却是一副汉人模样。

曾旭将流动的目光锁定在薛常乐身上,脸色依旧平静如常。他走近些喊道:“薛将军!”

薛常乐握紧了双拳,大声怒喝道:“曾旭,你莫不是投降了金人?”

曾旭额头稍降,说道:“那日突围之后,我们刚走出不到十里,便又被追上,为了保全这一万人的性命,我只得……”

“你世代蒙受皇恩,如今竟为了苟全性命,而做出如此不忠不义之事!”

“我若是不降,这一万人只有枉送了性命,对战事毫无益处!”曾旭厉声辩道。

薛常乐怒不可遏,反手拔出长剑,飞步向曾旭冲去。

曾旭跳下马来,长剑一挺,准备应战。

剑光闪动,两人身形几个交叉,带起阵阵疾风,满地沙尘随风而起,打在铠甲与剑身之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刺耳声响。

曾旭挺剑刺向薛常乐左肋,眼看剑尖离身体仅有一寸之遥,薛常乐蓦地侧身一闪,剑锋擦衣衫而过,在粗布上划出一道口子。待曾旭剑势耗尽,欲收剑再攻之际,薛常乐右手长剑跟进,一招“蛟龙探海”,直逼曾旭下三路。

这一招猝不及防,曾旭脚下步伐顿时错乱,薛常乐紧逼不舍,“刷刷刷”连出三剑,长剑在曾旭双腿上割出三道血痕,曾旭站立不稳,脚下一滑,跌倒在地。

薛常乐一步赶上,长剑指在曾旭喉上,喝道:“你出剑无碍,收剑却略显迟缓,肩上的伤应该是细小的暗器所致,莫非你就是那日破庙外逃走的杀手?”

曾旭苦笑道:“薛将军果真厉害,在交手之际还能发现这么微小的细节。没错,是我领了八个兄弟去追杀你。”

“为什么?”

“多尔衮王爷让我来取你性命,今天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你。”

薛常乐抓起曾旭身体,将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对寨主等人喊道:“各位兄弟,来者不善,大家听我指挥,将围栏破出一个洞口,从寨后突围!”

众人听罢,纷纷按照薛常乐的指示,合攻后方,用重兵器在围栏上砸出一个大孔,相继逃出。

众人一路沿小道逃脱,直到已看不见敌人踪影,方才停下歇息。

薛常乐将曾旭摔在地上,说道:“本来我应该将你带回京城受千刀万剐之刑,但现在情况紧急,我今日便一剑杀了你,真是便宜了你这贼子。”

曾旭嘴角微微上扬,道:“薛将军还当自己是朝廷命官吗?所领一万人全军叛逃,你难辞其咎!朝廷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你!”

“你!”薛常乐举剑欲刺,忽听曾旭说道:“不必薛将军动手,我自行了断便是。”说罢,咬断舌根,口吐鲜血而亡。

众人来到安全之处,见天色已晚,便就地安顿休息。薛常乐唯恐自己留下为众人再添祸患,便不辞而别,带上洛雪连夜离开。

历经数日,二人来到距离山海关不远的一座县城。

入城后,薛常乐对洛雪道:“这里离关内不远,你带上这些银两,快些离开,找个安稳的住处。”说着,将几张银票塞向洛雪手中。

洛雪背过手去,不接那银票,说道:“将军伤势未愈,还需有人服侍。”

薛常乐双眉紧锁道:“我自幼随父出征,所受之伤数不胜数,向来不需旁人照顾。”

洛雪正要再辩,转眼瞧到矮墙之上贴着几张通缉告示,其中一幅画像与薛常乐有几分相似。走近些看,所缉拿之人竟真是薛常乐、曾旭等几名军中将领。

忽听一名老汉对旁人讲道:“听说这薛将军领了一万人马出关,被叛军收买了,卖主求荣,迟迟不去西平堡救援,导致西平堡被胡人占去了。不仅如此,那姓薛的还带着这一万人投降了胡人。”言罢,人群中皆是对薛常乐的谩骂之声。

洛雪望了一眼人群,趁着无人注意,即刻取出手帕,将薛常乐下脸遮住。

“怎么会这样……”薛常乐怔怔地凝视地面,双手微微颤抖着垂在双腿两侧……

 4

崇祯十二年的一个夜晚,北风呼啸,飞雪连天,巨鹿军营的主帐中,灯火彻夜未熄。

“清兵若是要去京城,贾庄是必经之路,我们需从贾庄拦截,与他们决一死战。”主将卢象昇手指地图说道。

一旁的谋士问道:“若是清兵主力来战,我们兵力不足,敌众我寡,岂不是以卵击石?”

“高起潜的部队离贾庄不远,只要他来救,双面夹击,清兵自然溃败。”

“可高起潜与卢将军一向不和,加之他若想保留兵力,未必会来救援。”

“事到如今,也唯有一试了。”卢象昇随即手书一封,交与信使。

三十里外的荒山上,黄马寨众人正坐于帐中,把酒言欢。

一名青面汉子突然拨帘而入,将一封带血的信函置于桌上,拿起酒坛饮了一口,说道:“刚才哥儿几个劫了一个官兵,从他身上搜到了这个,俺们不识字,薛兄弟,你来看看。”

席间坐着一人,黄面长髯,虽也是个粗犷之人,但相比座下其他诸人,却是斯文了不少。

那黄面汉子开封取信,出声读了一遍,惊道:“此信是重要军情,若不送达,则祸患无穷!被截下的那名官兵现在何处?”

青面汉子道:“被我们打断双腿,扔在后帐中了。”

黄面汉子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们必须派出一人将信送达。”

寨主已有醉意,身体摇摇晃晃,摆手道:“咱们这回是去投奔闯王的,路上莫要再生事端。薛兄弟,你既然已不是朝廷的人了,就不要再管他们的这些破事了。”

这黄面汉子便是薛常乐,当年被逼无奈,只得投入黄马寨中,多年来因武艺高强,足智多谋,而在寨中颇受敬重。

薛常乐道:“诸位虽与朝廷不和,但信中内容事关天下兴亡,不可置之不理。薛某先前与那收信之人有些嫌隙,不便前往,还望诸位深明大义,助兄弟一次。”

“我去送信!”一个娇柔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众人回首望去,一名白衣女子款款起身,正是洛雪。

“此路危险重重,你一个女子……”

洛雪笑道:“我虽为女儿,但心思细腻更胜男子。我换上那信使的衣服前去,收信之人若不细瞧,自然看不出破绽。”

洛雪穿着一身信使服饰快步走出帐棚,正要出发,却被在帐外守候多时的薛常乐拦住。

薛常乐为洛雪整理了下衣襟,说道:“记住,千万小心那名高公公。”

洛雪奇道:“此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薛常乐道:“此人心计颇深,行事令人捉摸不定,而且常常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当年我在军中捉到几名奸细,后来查明这几人竟与那高公公关系亲密。但高公公位高权重,我不敢将此事言明,只是将几人秘密处决。后来高公公竟用尽阴损招数打压我,以报我杀他亲信之仇。当年我出征增援西平堡,便是他从中作梗,给我的一万人中,多半是老弱病残,毫无战力可言,一败涂地也在意料之中。”

洛雪踮起脚,双臂环抱住薛常乐的脖颈,伏在他的耳边轻声道:“记住了,别担心。”说罢,拉过拴在帐外的骏马,翻身上鞍,回首深情地望一眼薛常乐,纵马扬长而去。

从黄马寨营帐到高起潜部驻扎之地需翻跃山岭,一路上地势险峻,悬崖众多。其中最险要之处莫过于“龙背”山脊,此处山背高高耸起,道路极窄,仅容一人一马通过,路的两侧皆是万丈山崖,深不见底。

洛雪行到此处,镶铁的马蹄“嗒”地踢在几粒沙石上,沙石在崖壁上跳动了几下,向漆黑一片的崖底滚去,空荡荡的深谷之中没有一丝回音。

洛雪从囊中取出信,默默看着远方沉思了片刻,手指一紧,将信件攥成一团。

她仰起头望向天空,眼泪在微光之下莹莹闪动。有力的手渐渐松动,信封自掌间滑落,落向无底的深渊……

5

雪越下越急,与紧促的鼓点声交相呼应,形成令人窒息的节奏。火光在密密麻麻的军阵之中时而闪现,似要将这寒冷的夜烧出令人惊恐的血色。

薛常乐站在山崖之上,望着两军交战,手不自觉地扣住腰间的长剑。

身后传来一阵错杂的马蹄声,他缓缓转过身,见黄马寨的汉子们全副武装,手持兵刃将山坡站满。

寨主一马当先,见到薛常乐,朗声笑道:“薛兄弟,刚才我派人打听了这山下的战况,没想到挑事的竟是些胡人。我们不喜欢那狗朝廷,却也不希望这天下被那些胡人夺去。今日,咱们全寨上下全听你指挥,干他一家伙!”

薛常乐又喜又忧,说道:“那些胡人都久经训练,且人数众多,咱们寨中的兄弟一但参战,必然会有所死伤……”

“哎!”寨主打断道,“咱们兄弟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大丈夫为大义而死,总好过数十年苟且偷安!”

薛常乐望向众人,满目尽露感激之意。他拱起手,朗声道:“薛某在此谢过诸位兄弟了!”

薛常乐带领数百名寨中好汉,从敌军左翼穿插突入,围成一个小圆,将部分胡人骑兵与大部队隔离开来。

被包围的骑兵还未弄清战况,便见无数长枪与长矛闪着寒光向他们蜂拥过来。

“冲出去!”胡骑的百夫长厉声下令。

众骑兵跟随在百夫长的马后向着围拥上来的草莽队伍发起了冲击。

面对精良的胡骑队,绿林好汉们也不畏惧,挺枪迎击上来。健壮的胡马与冲上来的好汉相撞在一起,那几名好汉像炮弹炸裂时崩起的土块一般向后倒飞出去。

胡人骑兵见对手如此不堪一击,正暗自得意,却见后面的好汉一批又一批猛烈冲杀过来。

杆杆长枪如海浪般涌上来,将高高坐在马上的骑兵挤在中央。锋利的马刀在枪丛中挣扎几番后终究寡不敌众,埋没在血色的枪尖之下。

这一战术源自霍去病北击匈奴时的闪电战法,但因执行者皆是草莽之众,未经严格训练,所以在一突一隔之际阵型散漫,诸多人迷失方向,身陷重围。

薛常乐为救被困兄弟,孤骑深入,一柄长剑行如飞凤,轻快飘逸,在空中斩出无数银月,月牙过处,血肉横飞。

多尔衮坐于战车之上,眼见薛常乐英勇异常,千军万马之中来去自如,不禁大为赞叹,向麾下部将问道:“那个骑马拿剑的黄脸汉子是何许人?怎地如此勇猛。”

部将道:“末将眼力不佳,看不确切。只是觉得此人像极了当年一个名叫薛常乐的汉人将领,此人治军严明,武艺高超,末将当年在此人手下吃过不少苦头。只是,此人在西平堡一战后便音信全无,不知所踪。”

多尔衮点头道:“本王知道他,当年还是本王亲自下令捉拿他,但始终未果。今日不论此人是否是薛常乐,都要将他拿下,以绝后患。传令下去,取此人首级者,赏金千两!”

军令一出,顷刻便有数十名胡人骑兵将薛常乐团团围住,尖刀上下翻砍,将薛常乐困在灿银色的刀光之间。

薛常乐武功虽高,但在如此攻势之下却难有还手余地,只得不断躲闪招架。

鏖战数个时辰,薛常乐浑身是伤,鲜血淋漓,方才杀出一个缺口冲出重围。奈何身后敌军依然紧追不舍,薛常乐且战且退,体力渐渐不支。

突然一支长枪穿空击来,薛常乐正与两人厮杀,脱不开手招架,亦躲闪不及,眼看便要被刺中要害,命丧黄泉,一柄马刀倏地横空劈出,为薛常乐挡过这一枪。

薛常乐回首一望,见那相救之人骑着一匹黑色骏马,戴着一副青色面具,看不到容貌。只见那人左手一挥,喊道:“跟我走!”说着,手中缰绳一晃,骏马飞驰而去。

薛常乐虽不知此人身份,却也来不及犹豫,纵马跟上。

行了大约六七里路,二人进入一个细窄的峡谷之中。见身后的敌兵已被甩开一段距离,薛常乐高声问道:“请问阁下是何方高人,要引我到何处?”

那人不答,忽而下马,向峭壁处一指。薛常乐跟着下了马,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峭壁上开着一个一人多高的洞口。

薛常乐迟疑间,戴面具之人身形一闪,已至其身前,未等他开口,便伸指在天溪穴上一点,薛常乐登时没了力气,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面具人驮起薛常乐向洞中走去,一直行至洞穴最深处。

洞穴最深之处上无封顶,自然形成的“天井”直通山巅,一颗散发着微光的星点正挂在“天井”中央,似一只神秘而深邃的眼睛,俯瞰着大地。

面具人放下薛常乐,使他的身体倚靠石壁上。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我?”薛常乐强忍着疼痛问道。

那人缓缓将面具摘下,薛常乐在朦胧之中依稀辨认出了她的容貌。

“洛雪?你不是去送信了吗?”

“是我。那信已被我毁掉,永远到不了高公公手中了。”

“你为什么……咳……要害我?”薛常乐怒火攻心,一咳之下,一口鲜血喷吐而出,将石壁染出一片殷红。

洛雪伸出手,轻轻为薛常乐揩去嘴角的血迹,柔声道:“我绝无加害之意,只是我与那姓朱的皇帝有着血海深仇,有些事不得不为。”

薛常乐脸色煞变:“你到底是什么人?”

洛雪道:“我幼年时名叫梓依。”

“梓依?”

“没错,我就是你的未婚妻子。当年我父亲兵败而归,皇帝将他赐死,抄我满门。我眼看着姑母兄弟被五花大绑,毒打摧残,府中的仆人丫鬟被当做犬彘,随意糟践甚至杀戮。我趁人不备,跳窗逃出,逃跑过程中被路过的一位女侠所救。后来我才知,救我之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津门四侠之一云水剑叶语华。她将我带回津门,授我武功,待我如亲生儿女一般。我日日苦练,盼望有朝一日能亲手杀了那狗皇帝,为父报仇。而师父却教导我忘记仇恨,不要被仇恨迷了心智。日子一久,我也渐渐将报仇的事抛诸脑后。可是后来,朝廷的走狗又夺走了我师父的命。

“那天晚上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我刚刚在床上躺下,正要入睡,忽然闯进来四五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这几人武功不弱,出手极快,我和师父都身中数刀,受伤严重,师父身上还中了暗器。最终师父拼尽全力,带我杀了出来,不料他们的暗器上涂了剧毒,师父中毒之后又与他们剧烈交手,以至于毒走遍全身,无药可治。

“师父去世之后,我便发誓,此仇不报,枉生为人。在那一战中,我脸上中刀,容貌尽毁,后来在师叔母妙手仙姑杨春晓的帮助下恢复容貌,恢复之后的容貌与以往略有不同,所以你初见我时只觉我与你的未婚妻相似,却不敢肯定我便是你的心上人儿。”

两滴圆润的泪珠在薛常乐脸上滑过,这是他懂事以来第一次流下眼泪:“没想到,这些年你竟受了这么多苦。”

洛雪也留下了眼泪,接着说道:“后来我多次入宫行刺,奈何皇宫守卫森严,我始终无法得手。于是,我只身前往关外,寻找我的太师祖云恒真人,希望他能传我上乘武功,助我报仇。不料真人在两年前就已仙逝,我只寻到了他的师弟无忧道人李无忧。无忧道人答应传我武功,但要我帮他去杀一个人。”

“他要杀的人是我吧?”薛常乐语气平静,似乎毫不意外。

“是,但是他没有告诉我杀你的原因。”洛雪低头道。

薛常乐“哼”了一声,似是在冷笑:“此人身为汉人,却被多尔衮用重金收买去训练军队。早年一场仗中,我率领一万五千人,将他训练出四万金兵击溃,追击数百里后包围在山谷之中,一连半月,他们多次突围未果。最终四万人竟被活活饿死,令他颜面尽失。他和多尔衮都恨我入骨,想杀我也在意料之中。”

洛雪道:“我与你多年未见,本以为自己已经将对你的爱意全然忘却,可是当我再次见到你时,心却一瞬间就软了下来。后来日子一久,我便已忘了报仇的事,只求留在你的身边,与你长相厮守。直到听见那封信的大概内容,我才想到,这是一次报仇的良机,既然不能手刃那狗皇帝,便要他的江山基业就此断送。”

“可你断送的不只是他的江山,还有千千万万人的性命啊!”薛常乐说到激动之处,脸上的肌肉不住地颤抖。

洛雪闭目道:“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

薛常乐长叹一声,道:“事已至此,我……我……”说到一半,薛常乐嗓音已然哽咽,难再言语。

洛雪从地上抓起一把湿土糊在脸上,又转而伸出手,去解薛常乐的衣衫,薛常乐诧异万分,哽住的喉咙中发出颤巍巍的声音:“你这是干什么?”

“那些胡人不会放过你的,只要薛常乐在这世上一天,他们就会千方百计置你于死地。唯一让他们停止追杀的方法,就是让他们知道,薛常乐已经身死。”洛雪说道。

“你……你莫不是要扮成我的样子,替我被杀?”

此时,洛雪已将两人的衣服换了过来,欣然笑道:“这怕是我此生能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薛常乐皮肤粗糙的面颊上,鲜血与眼泪混合在一起,花成一片。他近乎嘶哑地叫道:“不要去,这么多年了,只有你一直陪着我,如果你死了,要我怎么继续好好地活下去。”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你心中爱的都是记忆中的梓依,不是现在的我,我只是一个替代者罢了。我死了以后,你只管忘记我,换一个身份,像原来一样,好好地活着,毕竟你还有未酬的壮志,绝世的武功……”

“不!不!你全说错了!”薛常乐想要起身,可身体始终用不上半点力气,“我爱的不是回忆中的梓依,而是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你!”

“真的吗?”洛雪蹲下身,脸上虽带着笑容,两行眼泪却已顺着脖颈流淌而下,“你说的,是真的吗?”

薛常乐叹道:“什么壮志,什么才华。其实,我早已没有了一切,唯一支撑我活下来的,是你啊!”

洛雪缓缓站起身,心中,眼中,声音中尽是满满的柔情:“有你这话,我此生便没什么遗憾了。”

自“天井”飘落下的雪,已经埋没了薛常乐的大半个身体,洛雪伸出手为他将厚重的积雪打落,转过身,向远方那无尽的黑暗走去。

一阵凄凉而婉转的歌声传来,这首歌薛常乐少年时曾听过无数次——这是梓依最拿手的歌曲。此曲是后人以苏轼的《江城子》为词,重新谱曲而作成的。

寒风瑟瑟,生死茫茫,聚时欢乐,已然远去……

崇祯十二年,巨鹿贾庄之战,明军卢象昇部未等到救援,最终被清军全数歼灭。

数十年后,薛常乐再回贾庄,祭奠洛雪与死去的明军将士。此时,天下已尽归大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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