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将这样老去

三十岁的时候,我有一份从前热爱现在却恼人的工作,半推半就。有一个从前深爱现在却生硬的爱人,和一个准备上小学的对世界上一切事物的兴趣都不如iPad里游戏的孩子。父母康健,大体和睦,姑婆闲话,家长里短。我走在这条再熟悉不过的街道上,直觉闭上眼睛都知道停下来的地方是理发店而不是肥肠馆,是便利店而不是营业厅,就是这样的一条路,我突然发现自己再难踏出一步。于是,我在这个年龄里发觉,上班出门,像监狱囚犯们定时定点被放到一个固定大小的空间放风,到点便被拉回牢房。如果生活对我来说已经像是劳役,那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那之后的十年里,我开了咖啡厅,组织文化沙龙,和天南海北的人相聚相投,听别人的故事,写满了又一本日记。我没有再婚,没有让自己陷入感情而无法自拔,我明白爱一个人要花费太久的力气来平复,因为任何细小的牵扯都会激起爱人之间滔天的海啸。我用这十年的时间,和我的孩子沟通,克制自己站在一个长辈的高度去要求和限制他,给予他所有我能做到的尊重和选择,就像当初的我渴望得到的一样,甚至更多。我希望孩子他成为一个正直勇敢的人,和世间的不公对抗,和道德的底线对抗;他会关心环境,对自然界的一切生灵充满敬畏,有自己善良的灵魂和品格。四十岁的我,面对垂垂老矣的父母,大声和耳背的母亲讲话,点头对唠叨的父亲做回应。这时候,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似乎生活在我的意志里美好又静谧。

可知天命,是在五十岁的时候。我不再挣扎于梦想,对“事在人为”和“人定胜天”保有如同游鱼对空气般的不确定。我再难对新鲜事物产生兴趣,宁愿静坐一个晌午,也不愿意再去听路人的琐碎。年轻的面孔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烫,他们看着我想看着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般不可救药,而我同样认为年轻人是注定会撞上南墙头破血流的群体。于是我早已关掉了咖啡馆,在清晨去排队抢超市折扣,在黄昏去公园站进队伍里跳广场舞,在午夜做一场梦回少年时期的长梦,醒来后读一段逝去老人留下的圣经,将自己置身于一片缥缈的海。我亲爱的孩子,他已经成家立业,会在每个周末来探望我,带着他认为我缺少的食物,留下他只能留给我的空旷和寂寞。这时候,生命里出现大段的空白,像输液管里漏进的大段空气。我开始不可抑制的懊丧和愤怒,对命运和世间的道理在心里负偶顽抗,支出的不过是苍白无力的心绪,平添的不过是白发和皱纹。

直到六十岁,我找到了过去遗失的部分美好,这其中,包括自我。孙儿绕膝笑,窗前一株花,我拒绝孩子要我同他一起生活的提议,告诉他这样很好。不知道哪一天起,从早到晚,我开始有忙不完的事情在做,让我无闲心去寂寞和叹息。起床需要花十分钟让沉睡一夜麻痹的身体苏醒过来,用半个小时打理自己,然后坐在屋里这时节光线怡人的地方,捧起一本书,在手边放一盏茶;午饭前一个小时,下楼买菜,在十秒钟里变得嘴巴挑剔,眼睛锐利, 抹两毛的零头要动两分钟嘴皮,回程的路上,买两支红衣火腿肠在院子里喂给野猫;整个午后,是最忙碌的时候,休憩之后,起身收拾房屋,浇花剜草,和人下一盘棋,或打一圈牌,直至新闻联播响起;晚间总会接到孩子的电话,用一个小时来泡脚,因为其中二十分钟用来抬热水盆,十点便关灯上床,搓热掌心按摩眼睛,沉沉睡去。多年里,常常一夜无梦,偶尔夜里起身,环顾四周,孤寂时有,亦有知足。

七十岁一过,生命像是听得到声音的河流在朝远方奔腾,那流逝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时间像是一把梳子,一面镜子,像是风湿痛的膝盖和弯不回来的指关节,像是具象到筋骨一样让我知道自己如一台上不动磨合油的机器,每一次动作,都从身体里传来破铜烂铁一样的摩擦呻吟。我常梦到我的父母,常常是他们年轻时的模样,偶尔的,也有他们苍老佝偻的背影。如果真的有死神,那他一定是在向我发出指示。又或者,我已经对世上一切了却了念想,于是忆起隔世之远的我的老人。我没有为自己打点寿衣,因为听说,老人为自己做寿衣,古有长寿祈福之意。这些年月,我看不清书上的字迹,听不清儿孙的话语,连浇灌一株花的水都费力抬起,这样的时光,长寿于我并无益。我经常在饭桌上引起沉默,只因我听不清别人的回应,我也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失禁让我无法再扶持自己的尊严这样活下去。

最后的日子里,我忽然回复了听力,我听到窗外的风声,雨声,听到落叶的簌簌和白头翁的啁啾,它们齐奏之时,像极了儿时母亲唱于我听的歌谣,悠远而徐缓,如同落在瓦片上的茫茫白雪,松软又冷峻。

在一个和风煦日的晴天里,我闭上眼睛,睡进一场久远的梦里。梦里悠悠青草,水波粼粼。

如果我将这样老去,这样为我的一生画上休止符,睡在一场春天的苏醒里,世间万物复苏,而我独自死去。我拥有的不是波涛般剧烈的青春,也不是烈酒一样美好的爱情,我没有化不开的忧愁和过不去的坎坷,我拥有的只有生命。

生命,做为我的存在,将涵养我的灵魂,在这世间,不熄不灭,落入漫天的星辰,斗转星移,生生不泯。

2015.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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