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纳克往事其三】印度行记

阅读须知:

【这个故事的景设置在一个我虚构的印度,没有一件事是真的】

【卡纳克在埃及,我选择其作为题目唯一的原因是因为读起来很顺口】

【大量印度神话隐喻】

【断断续续写了很久,每篇基本都有独立的灵感来源,本篇则是黑塞的《艺术家的生活》,我曾经试图从奈保尔的印度三部曲中寻找一些历史素材,但最后全混成了一锅粥(笑哭)】

【警告:本质上是同性文学】


卡纳克往事其三·印度行记

十月二十日

  今天是登船的日子。我带着那一小箱为数不多的行李赶到利物浦港口的时候,海面还笼罩在一片雾气中,停泊在港口的女王号由一艘退役军舰改装,充其量只是一艘老旧的客货两运船,布兰登一再向我道歉说他本可以找到更“符合我身份”的大船,只要我再给他一周。但我终于从足足两年令人窒息的境况中解脱,我要马上弥补我浪费的时间,不论是异味弥漫的渔船,还是拥挤无度的低等客船,甚至是途径印度的疾驰的捕鲸船,只要能带我穿过这片海雾,到达布兰登许诺过的充满烈日、色彩、热带的动物和植物的大陆,我都不吝为它的船票买单。

  维修和补给耗去了不少时间,船要到傍晚才出发,我试图和靠在船舷边的大副交谈,他大约三十五岁,一副南方人的瘦长体格,稻草金的头发,皮肤被海上的烈日晒成麦子色,衬托出格外明亮犀利的双眼。

  “我在这条航线上服务快十五年了,还没有见过比现在更不适宜前往印度的时机。”他嚼着烟草,口齿不清地抱怨。

  我想他指的是去年开始的发生在印度的大起义,我们的报纸上形容为“一场司空见惯的土著的野蛮暴动”。大副在这句话后便转进船舱回应船长的呼唤,我未曾料到航程是这样不顺利,总之,我再没有找到机会请他详细谈谈起义的事情。


十二月一日

  我在最后两百海里的起伏中吐得天昏地暗,水手们不得不用担架把我抬下船。多亏了热带即使在冬天也比欧洲温暖的气候,我感觉自己恢复的很快。

  布兰登的信几乎和我同时到达这片大陆,他建议我从南向北开始我的观光之旅,信中开列了许多非去不可的地名——“此外,为给你提供最大的便利,”我都能想象他写下这些文字时蜡烛投脸上的温暖的光芒,“不妨持信见见迈索尔邦的总督。”

  这位总督亲自镇压了迈索尔中心最严重的叛乱,我在女王嘉奖的报道中见过他的照片。

十二月二日

  火车速度极慢无比,每天都穿过一些村庄和农田。

  我们刚刚到达迈索尔邦边境,窗外是大片大片荒地,从边缘留下隐约的犁痕可以知道这里曾是耕地,土壤看起来湿润蓬松,野草还未将其全部占领,向导告诉我这里是大起义的战场,“卡迪普迪亚大捷,”他模仿着英文的发音,“你们是这么叫的。”

  “那你们如何称呼呢?”我问他。

  “我们不给败仗起名字,”这个一直有礼谦恭的印度人此时露出点微微的倨傲,几乎就像一年前发动起义的他的同胞的样子,“我们管光荣的胜仗叫做摩诃婆罗多战争,如果战败,我们不起名字。”

十二月九日

火车不断因缺少燃料而抛锚,我不得不一再写信告知那位迈索尔总督我要推迟到达的时间。出发以来尚未收到他的回信,但愿是因为路途误事。

  这里的铁路都是英国人在管理,何以竟会这么窘迫?我问我的向导,而他已经习惯我不断抛出的在他看来幼稚(他没有明说,但我能从他的神态中看出来)又想当然的问题,他回答我说,这些铁路的实际维护者是当地的大公。

  “迈索尔大公,”他犹豫了一会儿,“他已经失去了所有人的尊敬,到处都是对大公家族的敌视。”

十二月十一日

  有将近一英里的铁轨不翼而飞,游击队用他们的仇恨做武器,硬生生翘断了钢铁,我们不得不下车,通过一大片落后的村庄,到另一个市镇搭乘火车。

  向导坚持说他有一条捷径可以为我节省两天时间。

  “您不是要去见迈索尔总督吗,”他振振有词,“我知道你们英国人喜欢守时。”

  “我在陆军服过两年兵役,”我看着的眼睛,他十分年轻,是船长在港口为我找来的,在最仔细的端详中,才能从他那双印度人那种常见平静又麻木的眼睛中发现狡黠和谋划,“要是你想把我绑起来趁机从谁那里敲一笔,我会给你点真正的教训。”

十二月十三日

  我们被困在这个小小的神庙里,这倒是不能怪罪向导,人们都说印度的冬天很少有这样的大雨。但路上的泥泞让这段旅途变得更艰难了,而我在这里是没办法寄信的。

十二月十七日

  这是一条通了路的村子,我们终于有机会寻找更省力的交通工具,我所有的纸张都被打湿过一遍,只能一边走路,一边铺在背上晾干,线条在皱缩的纸上弯曲失真,就像沙漠上的空气。向导差点找来一顶四个人抬的轿子,我拒绝了他,但我从他脸上的笑意看出,他只是在拿我寻开心。

  我渐渐开始怀疑我来到这里的目的。

十二月十八日

  我们已经在这条土路上连续行走了超过十个钟头。

  我的外衣手肘已经磨破了。

  上一次面临这样的窘境,还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我从打猎的马上摔下来,而我的妻子只是冷冷地俯视我,那时我们在森林中几乎迷路,一个强悍的女人和一个敏感的男人,互相嘲讽了近二十年。

  这就是我逃离的原因了,但我从一个噩梦中逃离,又跌入了另一个吗?

  “看看你,你的自作聪明干的好事,”我冲向导嚷嚷。

  向导矮小瘦弱,有时把他的鞋子拿在手里,他黢黑的脚底结满了厚厚的开裂的老茧。

十二月十九日

  村庄在离路稍远的地方,建在路边的只有两座房子,黄土色的墙壁,没有窗户。我们坐在房子的阴影里休息。

  有人骑一辆脚踏车从我们去往的方向而来,车的横梁上载了一个人,脚踏车极其破旧,所以他们也只能慢慢地骑。这座房子也许是这条路上唯一的休息之处,他们在这里停了下来。

  两个人穿着迈索尔北方常见的长长的袍子,从头一直裹到脚,骑车的人为了方便活动将袍子的一角从裆下绕过提起,扎入腰间,就像关于印度的科普画上那些穿着传统托蒂的男人一样。另外一位侧坐着,双腿紧并,双脚交叠,一手扶在车把手上,另一手背在身后,姿势非常优雅。

  是女人还是男人呢——我一直盯着这人看,骑车的人瞥我一眼,走了过来。

  我的向导迎上去,说起某种我听不懂的当地方言,一边冲我指指点点,我几乎是自暴自弃地任由他们安排我的命运,干渴的仿佛连意识都萎缩了。

  另一个人把头上的布料解下,冲我露出一个笑。

  怎么形容那种相貌和神态好呢,二十年前我躺在地上仰视我的妻子,先注意到的并不是她眼中的嘲笑,而是她驾驭马匹的优美姿态,这使我意识到在我的妻子面前我是自惭形秽的,我唯恐她看出这一点,只好用嘲讽维持尊严,此时此刻我遇见的这个陌生国度里的陌生人,他的微笑让我再次想起我妻子身上那让我无法自控的光芒。

  闷热的风从路那头刮过来,男人的袍子紧贴在背上,可以看出他非常瘦削,蝴蝶骨突出,就像欧洲那些年轻的芭蕾舞者。

  另一边交谈完了,骑车的男人从袍子的不知道哪里掏出一串钥匙走进土房子。

  “您得多给我点小费,”向导开心地冲我嘟囔,“您不知道我为了让您少受点罪花了多大力气。

  我不知所以,倒是身边的男人用印地语呵斥了一句什么,他连声音也十分独特,带些烟草气息的沙哑但并不粗粝。

  我的向导竟在这呵斥中立即缄默,他一时把我完全抛下了,拉着这位方才谋面的男人到一边细细说起什么,我在这时才产生一种隐约的预感,伴随着这预感的是一种完全孤立的恐惧。我将那张所有证人都签好名的离婚意见书交给我妻子前,她正将前一晚参加宴会时穿的鲜绿色的长裙叠好收进衣柜,回头看见我站在门口,手里的裙子不知为何滑落地上,她弯腰去捡,我忽然发现那种不可逼视的光芒消散了,在这一瞬间我才有勇气举起那张解脱的纸,而让她荣光尽褪的,正是这预感和这恐惧。

  屋里的人出来了,提着两辆同样破旧的脚踏车。

  他径直朝还在交谈的人走去,先是竖起一只手指冲向导吼了两句,十分不放心的样子,接着他转向那个男人,仔细地望了望他的眼睛,又弯腰去触碰他的双足。

  在英国人完全统治了的地方,印度人彼此之间很少再行触足礼,但我在这里、在这时好像又看见了最初来到这片土地的探险家们所描述的,所有举动都如敬神般静默虔诚的印度人。

  那个男人将双手悬于他头上方。

  “愿你平安。”他用不带任何方言的印地语道。

十二月二十日

  昨晚又开始下雨,我、我的向导,还有那个男人——他说自己叫做奎师那——我们一起挤在这间破庙躲雨。

  奎师那会说强调奇怪的英语,就像是那种完全靠听学来的,但他对我说的话的意思理解得不可思议地快,我们之间交谈几乎不需要向导的翻译。

  “英国人,”他对我的问题总是笑着摇头,不是印度人那种微微摆头表示赞赏的样子,就是明确否认,“你们不理解。”

  我的向导好像非常不喜欢我不通过他直接向奎师那提问。

  我们从神像前的废墟里找到一个烛台,点燃了,放在没有漏雨的地方。雨云是如此浓厚,月光一点也见不到,这雨也不伴随雷电,于是除了这岌岌可危的一点烛光,天地一片黑暗。

  奎师那坐在靠近庙门口的地方,烛光的最外围,他抱着双膝,脸埋在袍子的阴影中,不时有隐秘的风将雨点抛进寺庙,抛湿他袍子的边缘,手织麻布料浸了水显出一片侵蚀性的深色,我只能看见他的一点鼻尖。

  雨水渐渐打湿了他的脸,但他忽然陷入一种完全的静默,一种完全的孤独,我能听见他的意识离开这寺庙远去,赤足在雨水中溅起的声音。

  我的向导已经在烛光边躺下,头对着我,面向着奎师那,他陷入睡眠,瘪瘦的胸膛几乎没有起伏,在这种环境里,生命与死呈现出一种模样。

  我站起来,影子投到奎师那身上。

  他抬起头来,袍子从头上滑落,我只能看见他的眼睛,瞳孔边缘如同一个微弱的光圈,当中一片虚无,深不见底。

  我后退了几步,影子移开了,烛光正照在他脸上。

  白天,在南亚大陆穿透一切的烈日下,他的皮肤黝黑细腻,是一种对印度人来说再普通不过的棕色,但在此时,在这神前的烛光中,他的脸庞呈现出一种毫无阴影的令人惊叹的金色,连那深广的眼睛也被填满了。

  我对着这一切一言不发,好像已经被他的静默同化。

  余光中看见我的向导半支着身子,定定望住这边,三个人中一定有一个人想要开口说话。

  ——不知是屋顶的泥终于被雨水浇透,还是夜里的风闯入神庙,又或者残余的蜡都燃尽,烛火骤然熄灭了。

  黑暗闭合起来。

十二月二十一日

  好像昨夜的光景还烙在眼球上,我睁开眼睛,那张金色的脸却在光线中归于一点。

  我们又要绕行大约四十英里,向导解释说,前天的人把脚踏车借给我们是有条件的,他要我们将将奎师那送到与迈索尔相邻的另一个邦去。

  “他自己不能做吗?”

  “他有他自己的急事,”向导耸耸肩,“劳驾拿出您的介绍信,我们到您同胞的关卡了。”


  我总算可以给总督寄出一封乞求原谅的信件,信上交代了我所遇到的阻碍,情势所迫,连一张像样的信纸都找不到,在此期间向导一直默默坐在一边等待,我刚一放下笔他就跳起来,急着替我转交驻扎在此的军人。

  过关以后的路好走不少。奎师那原本坐在向导的车上,但向导骑车的技术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数次连人带车栽进路边的水沟。

  “我来载人,”我向他们建议,“至少可以在天黑之前赶到村庄。”


  奎师那直视着道路,似乎开口说了句什么,风把声音快速扔向后方,我一点也听不清。

  “您到印度来做什么呢?”他重复着提高了声音,“没看见您写生或者摄影,您也不是商人,为什么要坚持这样一段不愉快的旅程呢?”

  “我现在是骑虎难下,”我回答他,心里有些紧张,“我到南美去过一次,就只是坐着驳船沿河从陆地一边到另一边,那种旅行舒服极了。”

  奎师那无声地笑起来,我想他不知道南美是什么地方,对印度人来说印度已经大得没有边际,充满不同。

  “我们也有大河,”他继续说,“河流”一词的发音出奇温柔,“大河在北方。我想去北方。”

  交谈本来可以到此为止的,我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但奎师那没有再次与世界断绝联系,他继续说:“我在这里是因为我一直生存在这里,你为什么离开你生存的地方呢?”

  他选择用“生存”这个词定义故乡。

  “你有妻子吗?”我问他。

  他思索着,也许认为我在这个问题中别有深意。

  “为了离开我的妻子,”我这么说,印度的男人惯于支配妻子,他们也许能体会与你的妻子针锋相对而不能战胜的感觉,“布兰登,我的朋友,他建议我在离婚后换一个环境,以便从对我妻子的怨恨中走出来。”

  “你为什么怨恨你的妻子。”他当然会这么问。

  我松开一边把手,把掌心里的汗在衣服上揩掉,“我不知道。”

  我爱她时,她年轻勇敢而又光彩夺目,像个亚马逊女战士,我爱她时准备征服她,但当我娶她为妻,我发现我非但没有使她驯服的力量,我的整个灵魂反而不可控制地滑向她脚下。

  她会在夏天剪开她裙子的下摆,走进喷泉冲我大笑,我的眼睛不能从这样的美丽上移开,耳朵却能听见身后宾客遮挡面部的扇子下发出的笑声。

  “她爱你吗?”奎师那继续问,我骑车的速度一定明显慢了下来,向导忍不住频频回头望我们。

  她也许曾经爱过……应该是爱过的,她不会选择一个自始轻蔑的男人做她的丈夫,但她什么时候开始轻蔑我的呢,也许与我怨恨她同时开始,她如此聪明,她看透我了吗。

  在那些最不堪回想的争吵过后,我不知道是什么使她比我更愿意维系这段婚姻,我们曾有一个孩子,但她没能把他生下来。

  “我们所说的爱跟你们这里不同,”我回答奎师那,“父母或者神明都预言不了,男人种地女人准备食物,这些都满足不了,爱必须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我不能征服她,我崇拜我的妻子。

  “男人为什么不能崇拜自己的妻子呢?”

  奎师那没有出声,我想他终于有一次不能理解我的话了,又或者这种情况也与他作为印度男人的尊严相悖——这些东西总是放之四海皆准的。

  “……我没有见过您所描述的女人,但是崇拜他人的人和被崇拜的人有很多,结为夫妻的人也有很多,二者重合的情况总是会发生的。”

  在说长句子时,奎师那总是无意识地转换回了印地语,这段话是向导为我翻译的,他已经忍不住骑回了我们身边。

  “我不懂您哪来的牢骚,”向导猜测着我们所讨论的话题,“您带您那个女人一起到这里来,您爱崇拜谁崇拜谁,他不会阻止您的,我也不会。”

十二月二十二日

  我们渐渐靠近有人烟的市镇了,路边偶尔会见到吃草的牛,温温吞吞地咀嚼着,却骨瘦嶙峋好像永远也没有吃饱的一天。已经收割完毕的地上还有没来得及翻进土里的稻杆,老人和幼童在地里摸索,把散落的谷粒都捡拾起来。我想到涌向美国的淘金者,他们每日在河边干的也许是类似的活动,但二者的心态却如此不同。一个想的是一日千里,是与自己的和祖辈的苍白的过去完全割裂,一个却在做着他们母亲和母亲的母亲世代都要做的事情,亘古不变。

  脚踏车经过的时候,孩子抬头来看而她母亲充耳不闻,我们踏上这片土地,势必要带来些改变,在这些不易阻挡的变化中,这个孩子和她母亲会扮演一样的角色吗,这些人最终会得到些什么失去些什么呢?

  一个1860年深陷于自己情感危机的旅行者给不出答案。


  “我从左边的路走。”奎师那拍了拍我的肩膀,伸手指向那条岔路。

  我几乎不能将目光从远处城市的影子上收回来,我以为我们又要拐向另一个通往更多磨难的路口,但奎师那已经从车上跳下,他将袍角扎进腰间,冲我感激地一笑。

  “您把这个留作纪念,”他从手腕上摘下一个细细的银环交给我,我一时愣神,向导从后面走近,奎师轻轻将那手环送进我衣兜。

  我望着他的眼睛,那里有种隐秘的深意,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我总是在他脸上看见我妻子的光芒,世上有很多人总是易于引人崇拜,他们自己也许知道这一点。

  我将手放入兜中,微微点了点头。


十二月二十三日

  向导去寻找新的交通工具,我终于能仔细端详奎师那送的礼物。

  手环很细,分量却十分坠手,上面雕刻着非同凡响的繁复纹路,主体是缠绕的三股九重葛藤蔓,顺着这种花纹看,一圈一圈循环往复,绵延起伏没有尽头,几乎令人眩晕。手腕外侧的位置有三朵金盏花浮雕,花蕊嵌着极细小的深绿色宝石。但时间使金属的光泽黯淡,花纹的精美也因为缝隙中氧化的黑色而模糊,我掂量着这个仿佛来自印度神庙的馈赠,最终还是将它套在了自己手上。

  大小差异不大,适合成年男子的手腕。

  不知出于什么预感,我把袖子仔细扣好。


  向导在午后一刻回来,告诉我这个城市边缘有火车通行。


十二月二十四日

打听消息的人告诉我们,从女王港通向内陆的铁路不久前被大起义残留的游击队截断了。这个火车站已经近半月没有来车了。

  我们找了一支象队,每只身上都画着白色的花纹,这表示它们属于迈索尔邦大公,我对能够乘坐大象穿越丛林十分兴奋,但向导看起来若有所思,他说大公在起义中站在了英国人一边,这使这些大象的处境安全又危险。

  大公及其先祖从未离开印度,他的家族支撑着这片地区所有的学校与寺庙,据说他能够背诵的经文超过七百篇,在大起义前深受所有人的爱戴,如今的宫殿已经被改造成城堡,日夜防卫着农民的报复。我从未想到对外来者的反抗制造出的最持久的伤痛,竟然是起义民族内部的背叛与分裂。

十二月二十五日

  我弄丢了铅笔,现在使用的是向导好不容易找到的树枝制成的软笔,因此这一段的字迹将十分凌乱。

  昨晚我们失去了一只大象,当地人认为是游击队所为,而这表示袭击将会继续。有个年轻人坚持大象只是走丢,今早出发寻找,我们一直没有等到他回来。

  我已经依他们所言用头巾遮住面孔,并用湿泥涂黑了皮肤,这些湿泥柔软清凉,而竟然没什么气味,实在是神奇极了。

十二月三十日

  我们现在正在丛林的某处空地上休息,大象只剩下三头,因为我们惊慌的驱赶而奔波得气喘吁吁,现在大家几乎放弃了希望,向导为我翻译,他们一致决定就在这里等待游击队,象队毕竟是大公的财产,不是他们的。

  这些湿泥真是绝佳的伪装,竟让他们真的忘记我是个英国人。我想起自己在陆军服役的那两年,此时面对却可能是一场真正的战斗,如果可以我想给赶象人讲讲汉尼拔在失去象军后仍把罗马人打得落花流水的故事,但我想到他们不会明白其中的意义。

  还没到晚上我短暂的勇敢就流失殆尽,我最好还是和这些农民们待在一起,毕竟,我来印度不就是为了与我所接受和被迫习惯的生活中的一切告别吗?

十二月三十一日

昨夜没有一人入睡,我们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因自己心跳以外的任何声音而紧张不已。

  游击队确实是在夜里到来的,也许已经洞悉我们的坐以待毙,他们没有费心潜行和伪装,明晃晃的火把和微微压低的说话声同时出现,象队的所有人从地上一跃而起,细长弯曲的刀已经架在脖子上。

  “你们帮助迈索尔的罪人,”一个看起来像头目的男人把脸上的白面罩扯下来,一个一个巡视过我们的脸,“还偷运英国佬。”

  他在我面前站住,给了我毫不怀疑的一拳。

血液混着泥糊在脸上的感觉可不好受,我希望我死后能有人找到这本日记。

一月九日

  我是在迈索尔邦的中心的总督府重新开始我的日记的。

  总督对于我的迟到非但没有怪罪,甚至为我能肢体完整地到达迈索尔而惊奇。从他口中我得知布兰登在听说我打算独自穿过印度时起就写信给总督托他派人护送,但接着我就音信全无,布兰登已将私自为我找来向导的船长起诉,总督正张罗手下制作我的画像,准备在迈索尔全境张贴。

  “你到底是怎么混在当地人里不被发现的?”

  “他们给我准备了湿泥,”我不好意思地回答,“抹在脸上真的很逼真。”


  我被单独绑在一个蕉叶搭建的帐篷里,门口是手握弯刀的士兵。

  没有人来给我事物或水,我在恐惧和干渴中熬到了第二天黄昏,帐篷被人推倒了,夕阳穿过丛林的枝叶洒在我身上,像一块块红色的疤痕,头目一身黑衣,阴鸷地站在我面前,他们也许正准备转移驻地,所有一道被抓来的人被绳索绑成一队,正被士兵们驱赶着走向丛林深处。我站起来,正想加入他们,头目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他的手真如钳子一样,力道狠辣,我几乎要脱臼。

  我猜想他恶狠狠说出的词是“走”,两个士兵将我拖到林子另一边。

  他又说了句什么,士兵们上来剥除我的衣服,赤条条和死亡不知那个更令我惊恐,我膝盖发软,一下跪在了那些腐烂的落叶和昆虫尸体上。

  “……”我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实在是因为不知道用什么理由才能求饶,他们和我眼中所看见的是两个世界,我所知的一切他们毫不在乎。

  头上的红光渐渐黯淡了,失去光线使士兵们无法准确解开我袖口的扣子,他们不耐烦起来,使劲一扯,那只衣袖的缝线绽开,我被拽得往前扑,一点银色物质悬在腕上。

  恐惧的眩晕还未褪去,就感觉左手臂被人猛地扯起,力道极猛烈,我恍惚以为死前还要被折断手足。但更多的痛苦没有到来,我睁开眼睛,发现那头目凝神盯着我手上的银手环,一时风静树止,偃无声息。

  半晌,他抬起目光,那是一双锐利如刀的眼睛,坚定,冷酷,如同从古老的湿婆神像上凿下的黑色玉石。

  他用英语一字一句问我:“你从哪里得到这个?”。


  “就我个人来说,大叛乱还没有结束,”总督把一叠书信摆到面前,一封封拆看,“游击队一直在活动,怎么也抓不完。”

  我坐在他对面,靠近窗口,总督府的设计结合了传统印度建筑和罗曼主义两种风格,很好地适应了这里的气候,窗外是很大一片花园,与大公的府邸相连,再远处可以眺望到城外,此刻是托撑着落日的黑色平原。

  “怎么样,”总督发现我望着窗外发呆,“您还要继续您的印度之旅吗?”

  “当然。”我回过神来,“换种方式,但我还想去北方看看大河。”

  总督点点头,“迈索尔以北要安全得多,不会再有铁路被截断的问题了,我给您写介绍信,旁遮普的总督会派人在边境接您。”

  “您是学建筑的,对这里数以百计的神庙感兴趣吗,”总督又想起了什么,起身在墙上的地图上找了一阵,“您在来的路上可能经过了迈索尔最大的一座神庙。”

  “我曾在破落的小神庙中寄宿,但没有看到什么大寺院。”

  “那就可惜了,”总督摇摇头,招我过去,向我指出地图上的某个点,“您看,您是从这个地方进入丛林的,再往南一点,从这条岔路向西,这里就是卡纳克神庙。”

  “虽然这块蛮荒之地充斥着难以管理的暴乱和愚昧,那座神庙却有着让人不得不承认的美丽。”

  总督这么说,把地图塞进我手里。

  我眼前浮现一片市镇的影子,一个人影走向左边的岔路,那背影又好像浮现在窗外金红的落日里,双足与黑色的大地相连,传闻中的神庙拔地而起,一面又在与时间的撕扯中崩落,石块坠落如雨点,生长如树木,循环往复中,一个又一个千年过去了,而太阳这才沉入地底。

  “您真的没有看见它,也不再去看了吗?”

  “我经过了,但不得进入。”我回答他。


  我被头目带回囚犯的队伍,我的向导站在队首,绳子不是绑在手上,而是被他握在手里。

  我愕然盯住他。

  他看看我,又看看头目,目光最后倏然在头目手中的银环上定住。

  他们用印地语快速而低声地争执了几句,向导愤愤将手中绳索交给其他士兵,拔出腰上的短刀朝我走来,我来不及后退,但他只是一挥手割断了我身上的绳索。

  “好运气。”他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在惊奇之外,也许还有几分嫉妒。

  “滚吧。”头目在身后道,“你们的人很快就会找到这里。”

  “你记住,把镯子送给你的那个人,不希望你对别人多说什么。”


  “这封信是布兰登的,他派来的侦探在女王港有了一些新发现,”总督快速浏览着信件,眉头紧皱,“船长为你找的向导是个迈索尔邦人,他的兄长们都死在叛乱中,有传说他一直替中部的几支游击队传递消息。”

  “是吗?”我心中忽然涌起对布兰登的愧疚,我在与妻子的两年地狱般的婚姻中把布兰登当成倾听我苦闷的善解人意的天使,而他竟真任劳任怨地负担起挚友和医生的责任,我在印度诸般历险,最为担心的恐怕是他,可我却几乎没有想起过他。

  “我没有在被解救的人里看见我的向导,还为他哀悼了好一会呢,现在至少不需自责了。”我半开玩笑回答,“您有纸吗,我得赶紧给布兰登回信。”


  游击队无意杀死那些本地人,大公的士兵赶到时他们被蒙着眼睛绑在一棵大树下,我重新涂了满脸湿泥默默跟在队尾,一路没有被人认出来,这里的泥巴与丛林边缘的不同,散发着不可名状的阴暗的气味。

  大公亲自接待了他惊魂未定的赶象人,他大约五十岁,须发洁白,肥胖壮硕,神情大抵还有王者风度,但眉宇间多少有点掩不住的失意,这位大公日后不久便在他美轮美奂的宫殿中自我了断了,由于子嗣早亡,迈索尔从此由总督直接统治,再也不设大公。

  那已经是我回到英国后从报上看到的事情了,彼时我只是抹掉脸上的泥巴,用最纯正的腔调告诉他:“我是英国人。”


  奎师那说我不写生的那天晚上,我便偷画了一张他的素描,是他裹着袍子倚在树下休息的姿势,但我画了我记忆中他金色的脸,他莲花瓣形状的眼睛和线条如弓的嘴唇,那张纸和其他皱巴巴的纸叠在一起,我抽空还做了些其他事物的速写。

  “我们聊些能令您愉快的事情,”总督终于处理完了事物,“您的旅途相比还是有些收获的吧。”

  “多少还是有些的,”我把那叠画纸给他。

  他看着纸上的牛、田地或者妇人,“啊,您画人像有一手,您喜欢画一些特征明显的人?”

  我应答着,翻找着想为他展示那副奎师那的素描,“这里有一张我最喜欢的……”

  一个官员轻轻敲了敲门,他拿着另一叠纸,“大人,上月的通缉要和这月的一起张贴吗?”

  总督头也不抬,“都贴出去,什么时候抓到人,是么时候揭掉。”

  那些通缉令都画得十分细致,用的都是英国学院派的技法,我好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最上面那张写着“全境通缉”的是个年轻男子,一双眼睛莲花一样灵秀机敏,年轻而英俊。

  卡纳克的大祭司,涉嫌谋杀和叛乱,逃亡两年有余,悬赏若干。

  我回到桌边,总督还在等待我最喜欢的那张素描,我接着翻找,将其中一张抽出来给他看。

  那是我妻子的脸,桀骜不驯,神采飞扬。

  “我刚下船时画的,虽然已经远离了,却也没办法轻易忘记。”

  总督理解地点点头,布兰登想必把我前来印度的原因大致告诉他了。

  “这类事情总是很难割舍的,您再游览一些时日,也许能更下决心。”

  我感谢过他,重新回到窗边,印度的一月入夜多少有一点寒凉,壁炉里半是取暖半是照明的炉火暖洋洋地燃烧着,我为它添了一小铲煤。

  今夜云层低垂,半圆不圆的月亮在高处慢慢移动,旁边有两三点星光,我回头看看炉火,纸张卷曲焦黑迅速化成灰烬,只剩下苍白的一角,我从这炉火中果真又看见妻子的笑容,美艳绝伦,不可一世,令人眷恋,令人痛苦——

  再抬头的时候,星星已经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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