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1897年是对穷人格外不友好的一年,从两块齿轮状的木头相互磕碰的那一刻开始,那些农场里圈养的牛羊家畜,以及他们所生产的奶乳肉质就失去了它们原本的支配者身份,沦为了新生产模式道路上的奴隶。
这一天的伦敦上空阴云笼罩,在阴云之下是一层浮动着的烟幕。它们是这个大生产时代的衍生物,也是这个时代的监工。它们在这座城市的上空积聚盘旋,严密监视着那些为它卖命的信徒。它们通过工人的手、齿轮、以及资本家圈养的奴隶来获取光鲜亮丽的外衣,以合情合理的身份去往更远的大洋彼岸,将新一轮的时代信仰注入火柴、灯油、棉麻甚至是致命的享乐品中,迫切而飞速的培养推广它众星拱月的机械帝国。
在这个阴雨连绵的季节里,这座阴雨连绵的城市有着最不受人重视的角落。这里是整个时代的孤儿院,所有被厌弃的和即将被抛下的都在这里集聚。他们被统一关在已经原形毕露的集中营里,日复一日的被压榨身上最后可利用的价值。他们就像已经干瘪的花生,连同外面柴裂的躯壳都被扔进巨大的制油机器里,淋沥着最后一滴可能的油汁。
扎德将掖在身后的剔骨刀从粘满血和油污的围裙里抽了出来,缺口的钝刀在昏暗的壁灯下泛着粗糙的冷光。这是一个地下屠宰场,专门宰杀那些剩余的家畜。在大生产时代里,机械的手段远比人类要高明,它们依靠自然的力量飞速运转,且极少停歇。它们不需要源源不断的生命源补充他们生产原料上的不足。自从大批量生产开始后,几乎每天都会有大量剩余的活牲畜以废品的形式被派发到这,由最廉价的劳动力进行金钱绞杀。
这座地下屠宰场就建在通往市区的桥梁下面,木架搭建的简易陈列栏上是一个个倒挂的牲畜,扎德所在的地方是专门对猪进行处理的宰场。他从十几岁就在这做一切能做的,到现在已经整三十年,他深谙此道,并鲜有抱怨怜悯。所以就算每日的报酬少的可怜,他也能保证在三天里填饱一次肚子。
现在,宰杀才刚刚开始。
雨幕的遮掩会让人忘了时间,但钟表的存在却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所以只要一天还有二十四个小时,他们就要有十几个小时一直挥着刀工作。
扎德将右手中的刀微微扬起,左手抓住倒挂着的畜牲的一只脚,并屈起一边膝盖顶住它笨重的尸身,防止它左右摇晃。接着他将握刀的右手扬的更高了些,随后顺着猪卷曲的尾巴的右侧狠狠的劈了下去——预料中的血并未成道的喷射出来,相反的,空气中除了那潮湿的烂谷子味和挥之不去的酸臭外没再产生任何多余的味道。扎德略微一顿,视视线向下移到了倒吊着的猪脖子上长长的割痕上。
这头该死的畜牲在被宰前就放了血。
扎德握着刀的手抖了抖,他不由自主的开始默默祈祷这是罗森干的,不然就代表着这只猪是由别的屠宰场转运过来的,所以它极有可能染上些不干净的东西,那些东西通过他手上细小的伤口就可以极轻易的要了他的命。死在这上面的人不在少数,扎德看过他们的样子,所以在这方面他总是格外谨慎小心。
“这就是你们这些穷人!愚蠢!自私自利!叛徒!”扎德咬紧了牙,一边用力啐骂一边狠力劈这只猪身上的裂口。他将它被劈开的一半腿搂在臂弯里,更方便使力。催眠自己对那些纠结在一起的内脏采用一贯视而不见的态度。他现在极为迫切的想做完这一只的工作,就好像病毒只会在这只畜牲的身上流窜,而他不管是否触碰,只要远离了它就会远离一切威胁。所以他劈的力气极狠,速度极快,带着无知的恐惧和愤怒,以至于惊动了身后扛着柴梗的罗森
“嘿扎德!”罗森大叫
“什么!”扎德头也不回的应道
“一切还好吗?”罗森扛着柴梗慢慢走近
“好?从那玩意出来之后还有好这个字可言吗?”扎德像是突然被踩到尾巴的狮子,回头狠瞪了罗森一眼。
罗森有些莫名其妙,他扔下肩上捆成包的柴梗拍了拍扎德的左肩膀,想着安慰他的话。
“我知道很难接受,但已经发生了不是吗,得想办法面对”
“是,是,面对。我知道他娘的该死的面对,但是在此之前,让我先把这该死的畜牲剁成肉泥好吗”扎德咬着牙十分不耐烦的回道
罗森默默点了点头,他自讨没趣的收回手,想要继续工作,却突然发现了一丝异样。
“这只猪放血了?”
“什么?”扎德的动作一顿
“我说,你把这只猪的血放了?”
“不,没有,怎么可能”扎德的声音突然有些颤抖
“那就好”罗森点点头
“那些扒皮鬼不喜欢这样做,你知道的。”
扒皮鬼,这是他们对那些富人带有诅咒意味的称呼。扎德不太合群,他只在屠夫们休息时隐约的谈话中模糊的听到过。但现下他心里却已经没功夫去思考这个了,罗森这么问,显然对放血这件事毫不知情。
这可不太妙。
非常不妙。
“嘿兄弟,你还好吗”罗森看着扎德突然沉下来的脸紧张的关切,他全然不知这如同导火索的一句话对扎德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看到扎德突然就像疯了一样甩掉了手上的刀,搂在臂弯里的猪腿也被他狠狠的向外一甩,又顺着挂钩的力道反荡向了他,内脏顺势从骨腔里溢到了地上。
“娘的!畜牲!”扎德开始后退并疯狂大喊,他一边在那沾满血污的围裙上用力的蹭着手,一边不顾一切的撕扯着它,将它脱下来甩在地上死命的踩。
罗森想要上前制止他,刚刚那两句争吵在这个屠宰场里产生了不小的回响,已经有人开始频频看向他们这边了。如果这个时候监工过来看到扎德现在的样子,那他的饭碗很有可能要保不住了。
“但愿他们会念在他辛勤的份上放过他一次”罗森一边从后面找机会搂制住扎德的动作,一边默默地在心里为他祈祷。
然而机械时代的上帝早已舍弃了人类的存在。
罗森的祈祷并未起到任何作用。
扎德被监工强制带离了屠宰场,那头放了血的猪也被发现了,罗森作为关系人,连带着一同叫去陈述事情经过并被施压警告。
他们没有任何反抗或申辩的余地,扎德就像其他时代的泡沫一样蒸发在了一头畜牲的尸体上。没人敢询问,没人敢提起,甚至没人敢回想,扎德被带走时那狰狞的面目在他们心里深深埋下了恐惧的种子。
七十二小时后,当钟表的指针再次转动到扎德被带走的那段时间时,满身伤痕的罗森一瘸一拐的扛着一包柴梗走近了那天事发的地方。在壁灯投射的昏暗光线下,扎德的位置上正站着一个和罗森面目相似的少年,他大概十二三岁,手里正攥着一把崭新的剔骨刀。
罗森站定在灯光下的阴影里,他硕大的身躯挡住了所有可能探查的视线。
“记着,一定要好好干。为了把那个杂碎挤走,我差点把命也赔进去”
“什么?可以,你当然可以。扎德刚来的时候也只有十几岁而已”
“噢我的儿子,我把你弄到这来可不是让你说你不行的。你必须得工作,不然我们只能把你妈妈送走,我可负担不起她肚子里的那张嘴”
“报应?瞧瞧你都在说什么,你这个小畜牲。我告诉你什么是报应,就是你白费我的苦心,不知道珍惜不好好工作,最后就只能让你妈活活饿死!”
“听懂了?那就好好工作。我告诉你,现在!没有能什么比得上一口饭来的金贵!在这个世道,你跟我讲什么仁慈上帝通通是狗屁!都见鬼去吧!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