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后来发生的事,尤加利并不曾真正忘记,但每次小优向他提起,他都无法正确回应。她说怎样便是怎样吧,尤加利常常这般想。这并不是出于对个人历史的漫不经心,而是因为他真的无法恰当回忆。
他脑海中关于那天的记忆,就像是一盘被听过太多次的磁带,杂音多到不可思议;又像是一卷透过红外滤镜拍摄的照片,色彩妖异:树木是夺目的紫红色,而天空漆黑一片。虽然不能称为“失真”或者“扭曲”,但也不能算是客观的表达,因为其中蕴藉着太多的情绪。在这场记忆中,他如同一个色盲患者。
关键的节点大体是没有错的——比如替小优和她彼时的男友谈判,要回了被对方扣留的证件和随身财物;再比如给小优在三亚旅行的父母打电话,为小优争取到一次度假疗伤的机会;更比如雇了一辆桑塔纳,载他们两人去看敦煌石窟。但细节却迷茫一片——是在什么地方与那个男生谈判的呢?小优在不在场?小优的母亲有没有哽咽?有没有要求小优立刻飞回北京?到敦煌石窟是在午饭前还是午饭后?又抑或那天根本没有吃午饭?这其中的每一种可能性,都在尤加利的脑海中发生了许多遍,以至于他无法完成一次真实的推演复盘。又或者,即使他完成了,自己也并不能知晓。
记忆中唯一无比确定的细节是——小优一直在咳嗽。伏在拉面碗上咳,靠在石窟大门上咳,歪在桑塔纳副座上咳。杏皮水一杯接一杯地喝,消炎药也塞进去两粒,却并不见什么效果。也许是敦煌的沙尘,也许是什么偏门的过敏症——俟他们离开敦煌,这些症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甚为奇妙。
尤加利开始工作之后,曾经和一位年长的同事一起出差。冬夜很长,卧谈的话题不知怎地就转到了咳嗽上。同事有慢性咽炎,时常咳嗽。“真要人命呀,夜里咳起来就再也睡不着,睁大两眼到天明呢!”同事说道,“可是也有好处。在我不想说话的时候,我就咳嗽。能躲开好多事,比打哈哈好用得多。这里的关窍儿,你便不知道了吧?”
原来咳嗽,可以是为了不用说话!尤加利不由得呆住了。人在敦煌的小优,是否也是因此而咳个不停?也许她是一句话也不想说——既不想对她刚刚作别的男友说,也不想对久别重逢的尤加利说。毕竟,小优生平最怕尴尬,最不善沉默呀。才刚转了这样的念头,尤加利便觉得自己心里污浊。小优是这样明快干净的女孩子,他不该这般揣度她。她应当不屑于这样的做作。不管是作为知己还是作为恋人,他对小优都是那般有敬。旁人若是打趣他们的私生活,开个十八禁的玩笑,尤加利总要正色:“不要这么说小优,她和我的生活不是这样。”用二姐的评语来说,尤加利对小优就是:“发乎情、止乎礼,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可这样的感情,是不是小优想要得到的呢?
大抵不是罢,尤加利自嘲地笑起来。他后来才知道,在他们还是情侣的最后一个春天,小优专门去咨询过心理医生:“无性恋”是什么意思,到底能不能结婚?
他得知此事的机缘,还是拜小优的闺中密友杜筱筱所赐。暑假回国闻惊变,杜筱筱干净利落地约了尤加利谈话。虽然此前他们只是中学里的点头之交,但杜筱筱才不管这些,也没加什么铺垫,就把这个惊人内情告诉了他。
闻讯之后,先是愕然,继而变为深深的愧疚:原来自己,从来没有看懂小优。但他既没痛苦也没狂笑,尤加利只是摇摇头,对一脸关切的杜筱筱说:“杜大小姐,我只是以为她会不愿意。哪怕是做个提案,也怕触伤了她的骄傲。何况,我们是异地恋……”
杜筱筱低了头,一张圆脸埋在双手里半晌不语,开口却扔出硬邦邦的一句:“我服了你们两个!要不是我飞回来问个究竟,你是不是就打算接受无言的结局?无性恋耶,小优怀疑你是无性恋耶!她怎么不怀疑你是同性恋呢?”
“我怕步她前任的后尘啊。那个男生威逼利诱那么多次,最后连强迫手段都用上了,小优还是不愿意啊。我怕小优想起过去会心里别扭,连问都不好意思问。”
“……不就是敦煌那次嘛,小优跟我说过的。小优可以为了拒绝前男友的亲近而变成乌眼青,那是因为她不爱人家。”杜筱筱托着下巴,表情高深莫测。“或者说,是不确定自己到底爱不爱他。你们呢?她爱你么?”
“……我们是异地恋啊,其情如水,其清亦如水。”尤加利慢慢地说完这一句,脸倒是先红了。
“好么!跟我来酸的!你是不是还‘怜子情如水’啊?”杜筱筱忍不住吐了个槽。因为没听到反驳,她又继续补刀:“何况你们是异地恋不假,可是北京到东京,也并没有太远。朋友里那么多中美异地恋,大家不是照样蛮有信心地生长?怎么就你们营养不良?”
“她……她在京都抽了一支签,是我让她抽的。那之后,她就……我……我也不是很确定自己还有没有信心。”
“啧啧!封建迷信害死人!”杜筱筱嘴上不屑,眼神却为之一亮:“话说那是什么签啊?说来听听!”
“先生您好,晚餐有鸡肉和鱼肉两种选择,请问您要哪种?”
尤加利从沉思中醒来,机械地应着,心中却不由得苦笑。2013年的夏天,因为四个有魔力的字,尤加利与小优分手,从此再也没有恋爱。而同样是那个夏天,对封建迷信嗤之以鼻的杜筱筱,却因为中了这四个字的魔法,开始与他商议开办一个带有占卜特色的婚庆公司。
这“和、敬、清、寂”四个字,到底是有多大魔力呀!
造化弄人。而尤加利已经不复愤懑。曾经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今已经和他割裂开来,分别生长。而刚开始像个玩笑的创业计划,如今却成为重要的外快和快乐之源,支持着升职无望的他和学业不顺的她。
“恋爱的事我也不着急。如果能一步步走完这个‘寂’字,完成四个字的轮回,也许我会有新的故事线吧。”分手之后,尤加利在电话中这样回答杜筱筱。
杜筱筱只是干脆地说,“你如果不能提高恋爱技巧,我保证你下一个故事线也是这四字轮回。你真的得想想,‘和’是不是人家小优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