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参加葬礼的时候大概是在十岁左右吧,究竟在哪年记不清了。从小到大,我经历过几场大灾,第一场大灾是刚刚出生的时候,第二场是在三岁的时候,第三场就在十岁那年。我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活了这么大,在这么长的岁月里,总有那么一些惊心动魄的时刻,差那么一点或者多那么一点,就有可能造成一生的遗憾,或者连遗憾的机会都没有了。
如果是土生土长农村长大的孩子,很少有人敢说自己没掏过鸟蛋,没捕过知了,当然这些愉快的记忆多半定格在那些树影斑驳的夏季里了。夏季是个玩乐的好季节,正是玩乐的游戏多了,胆子也变得大了起来,光着腚子三两个人下湖摸虾摸螃蟹摸水蛇什么的都敢。在我上高中以前的十六年里,我家屋外有一排万年青树把我家团团包围,人家的院子是用砖砌,我家的院子是用万年青树种出来的。万年青树终生都长不高,但却是枝繁叶茂,树如其名,这种树跟松柏一样都是常青树,如果仅仅是常青树的话,倒也罢了,但是那年经历的一些事却让我重新认识了万年青。
几乎所有读过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学生都对鲁迅在自己的书桌上刻一个“早”字的事情记忆深刻,反正我上小学的那段时光是非常流行的,在桌子上刻,在树干上刻,所以说啊鲁迅真是害人不浅,死这么多年了,文章写得人看不懂也就算了,还尽教孩子们做些坏事。我就是学鲁迅在课桌上刻“早”,我把这个“早”刻在了我家院子门口那个长势喜人的万年青主干上。我用的是削铅笔的小刀刻着万年青的树干不断地喷出青色的汁液,当时我哪知道这样的汁液有毒,看到这些汁液溅出不少就往身上随手抹,事后也没有及时清洗。及至第二天傍晚,树毒开始发作了,我感觉浑身瘙痒,便浑身挠痒,结果越挠越痒,回到家里把衣服脱光发现肚皮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红斑。家人不明所以,但当时也没上心,只当是夏日炎热起痱子造成的罢,抹抹花露水第二天就好了。可是那一夜我根本没睡好觉,做梦都在挠痒。
第二天起床,我掀开衬衫看着肚皮上的红斑,吃惊的发现红斑已经上衍到了胸膛甚至脖子上了,我把红斑的事告诉了奶奶,奶奶当即叫我去隔壁村的诊所里去看医生,我去了那家小诊所里,医生大叔给我开了两盒皮肤药指导我每天如何使用。我把两盒药带回家,接下来几天按照医师的指导准时抹药,结果抹的皮肤药效果甚微,红斑并没有退去,只是每天瘙痒的时间由原先的不定时变成了定时定期的出现了,有时候是温度升高的时候瘙痒,有时候是傍晚的时候瘙痒。
奶奶见小诊所无法治疗这种古怪病(当时谁也不知道皮肤瘙痒的原因),便接二连三的给我换大点更大点的诊所甚至县城里的县医院都治疗过了,奈何这些医生无一不将我身上的红斑当作皮肤过敏治疗,要么吊水,要么开了一大堆皮肤方面的药物,每天光是吃药抹药我都感到心烦,前前后后一个多月,周边的所有听说过的医院几乎跑遍了,尽皆药石罔效。那个时候,我开始考虑,如果我身上的红斑还是没有办法得到治疗的话,我是不是应该开始坦然面对死亡了。
恰在这个时候,传来了一个更加不幸的消息,方家有一位叔公病危,来日已无多了,这位叔公从前对我们家人有过大恩,听闻这个消息后,我们都沉默了。沉默的结果就是我一个人留守在家里看家,其他人前去探望躺在病床上的叔公,早晨出去,天黑才回来。
我问奶奶,叔公怎么样了,奶奶说,不行了,米粒都吃不下去了,只能靠着米汤维持着。天黑蒙蒙的,我身上的瘙痒又开始发作了,前阵子是气温上升的时候瘙痒,这阵子换成了气温下降的时候瘙痒,那天夜里一如往昔我没有睡好觉,第二天天蒙蒙亮,我抱着仅剩的一点希望和奶奶前往我们知道的最后一家诊所去看医生,和前面的那些医院没什么两样,这家医生先是给我听了诊然后量体温,接着就是吊水最后开药,一直折腾到下午三四点。奶奶带着我走在村村相交的田埂上。
那天的天气并不好,阴天,天上的乌云呈薄雾状,一副要下雨却又下不下来雨的样子,我知道这样的天气是绝对不会下出倾盆大雨来的,最多撒下一些小雨粒不得了了,所以这样的天气我并不生厌,只是心情伴随着天气有些压抑罢了,平常六七点暗淡的天空五点多钟就已经开始拉下帷幕了。我和奶奶走近叔公村子的田野,突然迎面吹来一阵阴风,我感觉到脸庞一股冰凉,那阵风过去,便无下一阵了。奶奶沉重地说了句,你叔公去世了。我听到脑海里,出奇地没有一句反驳。
那天我是先回到家的,回到家照常洗澡,抹药,吃过晚饭已经是八九点钟,奶奶终于回家了,她告诉我叔公去世了,他家里来了好多亲朋好友邻居吊唁,我垂下了眼睛,一边听着奶奶诉说一边回忆着往昔,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叔公有一次在我们村的荒草田里放牛,老黄牛生得高大威猛,我和我的小伙伴看着两角生威的老牛,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一旁牵着牛绳的叔公看出了我们两个小泥巴猴子的心思,笑着向我们招手,我和伙伴灿灿地朝着他露出白白的大牙。叔公一一地将我们小心地抱上了牛背上,那是我迄今唯一一次坐在牛背上的感觉,牛的身体太壮硕了,或者说我的小短腿真的太短了,两腿分的岔得老开。记不清那时我在牛背上坐得多久,只记得现在唯一印象深刻的东西有夕阳和荒草,老黄牛和叔公堆满皱纹笑呵呵的脸颊。他在我脑海中的画面并没多,但是每一张都是那么和蔼可亲的。
奶奶从叔公家回来还带着一条重要的信息就是镇上有一位姓夏的老大夫,医术十分高明,叔公家的一位亲戚以前就曾找这位姓夏的医生求医过,效果甚好。我当时听罢心情并没有太大的波澜,只是早早地睡去,倒是奶奶有些苦中作乐了。
第二天,我又跟随奶奶到镇上遍访名医,大街小巷的搜索了一个上午都没有找到这位姓夏的老医生。倒是挨家挨户的问问,问出个姓冯的医生,听闻这位冯医生是夏医生的徒弟。我们找到了冯医生的家,时值中午,冯医生还在家里午休并没有去医院上班,奶奶向冯医生道清了我们来的缘由,冯医生笑道,夏老先生确实是他的老师,只是现在年事已高,远在合肥养老难以接诊了。
于是奶奶便拜托冯医生为我治疗身上的皮肤瘙痒,我现在还记得冯医生一边询问奶奶我之前所有求诊的经历,一边翻开我的衬衫看了看我身上的红斑,然后翻了翻我的眼皮耐心地听着,没过多久冯医生开口说道,这孩子应该是中了树上的毒了,这种毒我有办法解,于是他掏出钢笔在白纸上写了几味药方递给了奶奶,顺便问道,你们家那有金子花藤么?(方言,人称金银花又名为忍冬)。奶奶立马回应,有。农村的夏秋两季,金子花藤随处可寻。冯医生便说道,早晚采摘金子花藤煨水,倒进澡盆里,连续一周早晚各洗一次便可祛毒。
奶奶笑着接过冯医生递过来的药方,我看着奶奶的笑容自己也笑了,不知为何,我之前生死有命的心态也开始回春了。到药店里抓药,我听着配药师读着药名,其实药材多半还是离不开金银花。这是我第一次认识金银花,但我认为这种花,我可以去珍爱她一辈子了。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家的所有直系的亲属皆从外地赶回来送叔公最后一程。他们早晨议论纷纷得出去,晚上议论纷纷得回来,这两天我没有去叔公家,我在家里心情忐忑地养病,早晨洗着金银花澡喝着药,晚上又洗着金银花澡喝着药,如此两天便已成效,身体不再瘙痒,红斑也开始退去。
第三天早晨四点半我便起床,煨好金银花药,倒进盆里洗完药澡喝完药,我便跟随大人们前往叔公家了。这一天是叔公出殡的日子。这也是我第一次参加一个人的葬礼,屋外是乐队在敲锣打鼓,屋里的大堂中间架着口厚重的水晶棺材,上面铺着几层厚厚的棉被。屋里屋外皆有披麻戴孝的亲属痛哭流泪,我们被这肃穆的气氛渲染的心情异常沉重。
早晨六七点钟,亲戚家族挨家挨户的向逝者磕头行礼,我跪在家人的身后听着司仪念着我的家人的名字和我的名字,站在一旁看着叔公的儿子抬不起头的跪在棺材前一一还礼,叔公的外孙从头哭到尾,儿女们扒在棺材上哭着要见父亲最后一面,最后八个人抬着沉重的棺材走往村外的水泥路上,沿路的炮仗震耳欲聋,葬礼队伍里的挽联花圈在寒风中漫天飞扬。
从殡仪馆回来,我便没再跟着他们前往墓地了。我径自跑回家坐在屋里看着墙上的钟表,我仿佛真的看得见了时间可以静止或者及其缓慢地行走,一刻钟胜似半年,我回忆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我本以为我脑海应该乱得毫无头绪或者痛得不可欲生,结果什么都没有,我异常清醒地听得见外面的人的嘈杂议论声,还有人在呼唤着我继续去参加葬礼的宴席。
下午的烈日依旧当空高照,回来的路上我看到热风扑过湖边的芦苇荡此起彼伏,湖水泛起层层涟漪,稍远处的水面反射出金黄色的光束,越走近村里,知了的噪声越是惊心,大头麻雀在门前的一排万年青的枝叶间飞来飞去,一边飞着还一边嘎嘎的尖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