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11月11号,我听了张学友在杭州的演唱会。
张学友在舞台上说这是他第111场演唱会,于是坐在看台的歌迷声声尖叫,为了这个刻意安排的巧合。
我去听张学友的演唱会,在我25岁这年。演唱会门票花了800多块钱,是黄牛的票价。相比于原票价,这价格高了将近一两百,但原票价和黄牛价之间是浮动的关系。一开始黄牛价比原票价高,但到最后几天,黄牛价就不得不以比原价更低的价格卖出去了。原因很简单,张学友的门票没什么人买。
他们说张学友过时了。
他们说张学友现在只是个二线。
但演唱会上热情的歌迷很多,包括集中在一个角落里相对狂热的粉丝团,在演唱会最后齐声高喊着“张学友,我爱你”。
即便如此,全场除了我,似乎没人再叫他歌神了(在我可听见的狭小范围内)。
张学友是谁?以前是一个可辨识的声音。那时候他只是一个声音,在一首叫做《如果爱》的歌中,我惊讶的发现,这首歌整体音调偏低,很适合我这种爱唱歌却没有中高音的人(是的,低音和超低音)。于是我跟他握了手,一遍又一遍地听着这首歌,跟着唱,跟着那个声音唱《如果爱》。
那时候我用的手机是滑盖式的,2008年,我的破手机可以保存20首歌。在无需购买音乐版权的年代,我将电脑上的《如果爱》下载到手机里,然后我看到了唱歌的人。张学友在那时不再是一个声音,而是一个专辑封面上的人。尽管此前我曾在电视上看过他的电影,看过他的mv,但后来,在我将重心放到听歌这件事上,他的样子才跟那个声音匹配到一起。
从一首歌、一个声音开始,我们相识,然后我希望见到他的样子,再然后我希望听到更多他的歌(偏低的歌更好),某一天我心血来潮,在电脑上看了他演唱会版本的几首歌,因为有人说他唱歌几乎不走调。演唱会,去看现场的演唱会,我当时在脑海里假象了一下。
我的朋友在前方十几米远的十字路口招呼我,我拼命踩着共享单车的加踏板。
“骑快点,再慢就赶不上开场了。”
已经是七点二十五,在杭州拥挤的夜晚。我们一开始尝试叫车,但出租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停留超过十分钟,绿灯在十秒之内就转为红色,前后排车辆鸣着喇叭,刺耳的,没有规律的喇叭。可恨的声音。
如果不是堵车,现在我们听到的,就是四公里外黄龙体育中心的张学友的声音,还有歌迷的叫声,有节奏的声音。我们想听到的声音。
没办法,中途停车,还有四公里,我们两个各自找了一辆共享单车,开始拼命地骑,为了赶上一个开场。
夜晚不算冷,至少骑过一段时间后,耳朵里被灌满了风声,身体开始发热,外套也脱了。
“幸好我们选择骑车。”朋友在红灯路口对我说。
我没有回答,因为拼命骑车,我的心脏快要跳出来,张学友在第一次登台表演的时候,三十三年前,他的心脏会紧张的跳出来吗?
等我们赶到,演唱会已经开场几分钟。那个出现在几个大屏幕上,唱唱跳跳的那个,灯光聚焦的中心,是张学友。
我们的座位太远,加上我讨厌的视力似乎又下降了(尽管我很不愿意承认这点),远在舞台中心的张学友,对我而言只是一个小如拇指的人。于是我们更多地将目光集中在大屏幕里,屏幕下面是歌词,整个画面看起来就像是我平时在KTV里唱歌时看到的样子。
看不清张学友,看到了跟KTV里一样的张学友。
曲目的安排大致如此,三首快歌,三首慢歌,期间穿插着一些乐器独奏,好让张学友能有时间换衣服。
前三首快歌会唱的人不多,大致是年代久远的关系,到场的多数是九零后,他们的年龄甚至比张学友出道的时间还短(包括我)。
快歌,出于时间的问题,因编曲过时而不被现代年轻人接受。但慢歌,用吉他配乐,用钢琴配乐的,却能适应各种各样的时代。同一时期的歌曲,慢歌活得比快歌久。
因此到了慢歌时间,全场可以大合唱,歌迷们从来不是为了一个张学友而来听演唱会的。每个人的意图都不一样,张学友只是一个途径,让不一样的人满足不一样的需求。年纪大的人,想在张学友的歌中听到自己往日的时光,那时候他们开车行驶在跟他们一样年轻的城市里,在电台中,在CD播放器里放着张学友的歌曲,他们跟着张学友哼歌,那时候的张学友是歌神,是整个华语乐坛最红的男星,在车中跟着唱歌的人都希望有他那样的嗓音。还有一部分人,在最失意的时候,听到了张学友安慰的歌声,写词人用细腻的词句打动人心,作曲人和编曲人让整首歌流畅完整,张学友用他最了不起的声音将一首歌当成发生过的伤心往事那样诉说,让我继续等下去,等你等到我心碎。他唱着。听歌的人从此在每一个发生过和未来即将发生的等待中,脑海里一闪而过地回响起这个男人的歌声,他们说一首歌可以是一个预言,在歌手的演绎中,你看到了自己悲惨的被情人抛弃的结局。还好有这么几首歌,让你的悲剧戏剧化,让你的悲剧变成这世界上发生过无数次的大同小异的悲剧,而不是一个只发生在你一个人身上的、说出来都嫌丢人的悲剧。还有那样一类人,带着漂亮的姑娘来听演唱会,目的当然不是张学友。在周六的夜晚,11月11日,去听任何歌手举办的一场演唱会,然后带着妹子去酒店上床,张学友在这里被最小化,因为对这类人而言,在台上唱歌的可以是任何人。有不少衷心希望,像我这样的,希望自己能在有生之年看一场他的演唱会的人,以他的演唱会来满足我希望看他演唱会的这个梦想,这两者之间有一些区别,尽管在演唱会中,我意识到张学友希望将他的歌曲更加舞台化、音乐剧化。实际上他做到了,整个表演中,声音成了其中一部分,眼睛所看到的也占到很大的比例。
整个演唱会做的极其用心,就连荧光棒都安了芯片,全场一致变色。演唱会过程中有许多伴舞和表演,但考虑到歌迷的意愿,大屏幕放的始终是张学友,他身边演员的许多表演都被忽略。这是一种必须存在着“被忽略”因素的表演,因为伴舞的表演不能太过抢眼,和声也不行,他们存在的意义是让歌迷们发现他们好像不存在。但假如他们真的不存在,那么歌迷马上就会发现。事实如此,有一些存在总是让人觉得理所当然,直到它们消失,人们才会发现它们存在过。
张学友的许多歌曲都做了降K处理,考虑到他要唱三个小时,一个五十六七岁的人,唱唱跳跳,当然也是为了保证演唱会的质量,毕竟录音室和现场不一样。
即使不知道曲目安排,我的朋友说张学友一定会唱《爱是永恒》,这是朋友在KTV的必点歌曲,每次都唱粤语版。像大多数人那样,在场的每个人都会唱几首张学友的歌,不然谁要来听他的演唱会,但没几个人会唱他所有的歌,或许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一些歌曲了。大部分人在KTV里都有几首拿手曲目,每个人都期待张学友能唱自己最喜欢的歌,等他唱起他们会唱的歌时,张学友就被弱化了。就好像他在最后唱起了《如果爱》,我便开心地和他一起唱,我几乎是喊着唱的,我听不见他的声音,前排的女孩厌恶地回头看我,但我并不介意,我在他演唱会中想要得到的是那几首我会唱的歌,但张学友在《如果爱》的第二段做了改动,整首歌变成了爵士风格,由此他开始即兴变调演唱,这使得我在第二段时只能静静地听着,多气人呀!我仿佛又看到了前排女孩转过来对我轻蔑的笑了笑,她似乎在笑声中这么嘲讽我:你倒是跟着他一起即兴变调呀,这种独特的,在世界上被无数人听过无数次的《如果爱》,在这个夜晚,因演唱会而变得独一无二,以后再也不会重现的版本。
这似乎也是演唱会的意义了,相同的歌曲,用不一样的方式演绎,我们看到的张学友到底是什么样子,或许并不重要,大部分歌迷任然沉浸在他巅峰时期的样子,巅峰时期的声音,当熟悉的旋律响起时,歌迷们回到了一个幸福的时代,那时候的真相或许痛苦不堪,我说的是生活的真相,但在歌声中,他们能够回忆起过去的某一个时刻,无论这个时刻幸福还是悲伤,对现在的他们而言,都是幸运的。
我在说什么?张学友在演唱会到一半的时候开始兴奋,他开始吼叫,用假音,听得出他唱嗨了。他让歌迷们为他摇着手中的荧光棒。卖望远镜的小贩在人群中来回走动,我腾了腾脚好让小贩从我前面走过,许多人在拿手机拍照,跟朋友圈里的人说自己正在看演唱会,录一个小视频,发到自己平时从不发言的群里,希望以后会有一个潜在的对象能关注到他。
让我印象最深的那两首歌,或许也是大家印象最深的那两首,用吉他伴奏,两首连着唱,先是《她来听我的演唱会》,再是《我真的受伤了》,张学友跟歌迷们说,可以全场大合唱。
于是全场一起合唱了。毕竟是慢歌,再也不会过时的,毕竟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个受伤的灵魂,于是大家跟着张学友吐露心声,窗外阴天了,音乐低声了,我的心开始想你了。那么多人,有几个是没有对象却假装自己有对象然后被虚拟的对象甩掉的,所以唱歌时的深情不亚于那些真的受过伤的人。
我在远处的座位上跟着张学友一起摇手,一起摇头。有时候我讨厌这样,讨厌在我摇头的时候,大脑可以将所看见的一切处理的像没有摇头那样平稳。我曾这么想过,若我摇头时,我所见的一切也跟着我一起摇晃,那么,张学友的舞台就成了一艘船,歌迷的荧光棒就成了会变色的大海,我摇着头,舞台在大海上来回摇晃,将那些隐藏在歌中不安的情绪表现地淋漓尽致,他能平安着陆吗?他在大海上唱的歌,会通过海风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吗?那些被困住的伤心往事,有人会去救它们吗?张学友在我摇动着脑袋的大海上,显得不安焦虑,他的声音被淹没在歌迷的声音里,他灵魂深处一块碎片在急声呼救,那是他出道三十多年来,每一次遭遇到不安的一声喘息所汇聚的灵魂,《烦恼歌》也不能为他减轻痛苦。他用声音掩盖了这一事实,大海始终无法掀起风浪,我在此刻讨厌自己大脑精密的结构。
我看到的张学友和我听到的张学友在屏幕上汇集到了一起,这个演唱会像前面发生过的所有的演唱会那样,张学友不是张学友,真正的张学友是一个由张学友、张学友的声音、现在的音乐、伴舞的男女、舞台的灯光、歌迷手里的荧光棒、歌迷的声音、每一个人不同的目的、每一个人心中被张学友打动的那首歌、每个人心中包括张学友自己所隐藏的思思情绪所组成。
《爱是永恒》的前奏响起,我的朋友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我知道他要弱化张学友,开始用自己的声音跟着张学友一起合唱。
但不幸的是,这次张学友唱了国语版的《爱是永恒》,朋友在前奏响起做出一系列激动不已的动作后,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张学友给在场的三万歌迷做彩排了许久的单独表演。
2017/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