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父亲又咳了一晚上,等我睡着的时候,天快亮了。
我醒来的时候,屋里已经没人了。保温锅里的稀饭正在表面凝结一层汤皮,包子裹在锅里的蒸布当中,还有余温。锅里还有一碗辣子炒鸡蛋、一碗咸菜和一个荷包蛋。我一个人把饭盛出来,坐在厨房的阳光下,细嚼慢咽。筷子用的年头太久,变得又尖又弯,夹辣子时,边夹边掉。我们家大部分东西自九十年代以来都没换过。那两只铝勺是我和弟弟一人一根,幼儿时期来舀稀饭的家伙,现在我竟仍在用它来一口口喝汤。饭碗纷纷从80年代用到了现在,有些细小的磕磕碰碰,碗沿上描着两条青线是最那个质朴年代的趣味。我趴着的这张餐桌上,被父亲油漆过两次,80年代是棕黄色的写字桌。2000年前,他把它漆成了白色。现在既看不见棕色,也看不见白色,因为桌上铺着一张粉绿色的方格塑料皮,散发着轻工业市场便宜好卖的温州商品的气息。从80年代到现在,外面发生了多少次巨变啊,我们家的食物、家具和气氛令人惊叹的罕少变化,几乎成了这座城市中一处隐秘的历史遗物。这是一种奇怪的不正常的错误,可是因为一错再错,现在它们都有了美感。我坐在其中,就像回到初中二年级的某天清晨。
交了六门白卷之后,我的成绩再也没有之前的高度,不是理解力下降了,而是某种运气消失了,对于学习而言,你要么有感觉,要么没感觉。以前,我相信答案就在脑子里,后来,我知道它们都不见了。那些练习题的答案,就老鼠一样,跑掉了,不在房间里了。我也失去了专注力,我老是望着别的地方。写着写着,我就抬起头,望着什么地方的闪亮的阳光。
后来,我在这种恍惚中开始努力,从第一掉到了十几名。父亲看得更严了。给我买的课外书,布置的课外题更多了。我不但犯错,而且对犯错不以为然。有一次我夹在队列里在操场上跑步,刘涛戳了戳我的后背说,你爸。我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果然发现父亲远远站在一棵树后面。
初三那年春天,我们更为躁动不安。我迫切地想当个画家。我的乐趣是在新华书店五层的艺术书架里翻画册。那时候流行歌已经几经更迭,我开始听沙黛和红草莓。
那时候我把考试成绩带回来时,父亲会暴怒,不管是第五名,还是第十名,还是第叁名,父亲都会暴怒。他用拳头打在我脑门上。我能看出来他是真的生气。我是说,人们杀人的时候,无非就是生气而已。我看到他是恨我的。这一点和他爱我是两个硬币,而不是一个硬币的两面。
有一天,晚自习上,突然大家嚷嚷了起来。说不必上课了。有人建议物理老师和我们一起去广场。大家笑起来。物理老师是所有老师里最好说话的一位,他对学生有一种理解和让步。他已经快64岁了,矮矮胖胖,他一边收拾电磁实验用的线圈和蓄电池,一边朝已经开始制作标语的学生们耸耸肩,我知道我也拦不住你们,今天我还准备了两个试验呢。他把所有东西装进书包里,离开之前,手扶门框说:我是教物理的,不是教历史的,你们不听我的,但我要告诉你们,广场上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