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常常会做一个梦。
梦到与天同高的巨人伫立在城市中心,路人行色匆匆,对奇诡的巨人视而不见。我站立在城市边缘仰望他。仰望他扎实厚重的脚板,仰望他隐于云端的硕大臂膀,勇敢直视他大而骇人的绿色瞳孔。
我试图触碰他的脚趾,却被路过的行人冲撞开来。抬头的瞬间看到他弯腰捉住空中白鸽,合拢掌心瞬间将其毁灭。血色化作雨水霎时倾盆而下,漠然人群依旧行路,不曾因异象停留。
巨人俯身盯住小若埃尘的我,缓慢露出阴狠笑容。
然后惊醒。窗外天色微亮,是平淡现世模样。
天生厌恶冰冷与无情的事物,喜欢热烈而温暖的意象,渴求跳跃活泼的友人,在静默的表象下仍渴望成为有趣又喧嚣的人。
时常因为生活的枝节琐碎而自恼,时常被细微触感触动而感慨。
喜欢三月的山茶,六月的槐荫,喜欢路边用短小后脚轻挠后脑勺的小狗,会在满树樱花河边垂柳前驻足仰视,以为能在久久注视中融入美好。
一直操持着做作的仪式感生活,赋予平淡日常以不同的厚重意味,尝试千奇百怪的改变与探索,平庸又不凡地活在雾气缭绕的清晨和暮霭沉沉的黄昏。
同时思考死亡,认为那是遥远且神秘的事件。
在生活的第十五个年头,我告别了陪伴我长大的爷爷。
父亲为爷爷净身,亲手为爷爷穿上他生前常穿的深蓝中山装。老人面色安详,被安置在大堂的木板床上,身上覆盖厚重寿被,接受孝子贤孙的叩拜。
我的指尖依旧残留爷爷生前紧握我手时的温暖触觉,站立厅堂,在悲恸哭喊声中静静凝视老人遗容,总以为他能在下一瞬睁眼下床,对我微笑招手,揽我入怀。
哭灵,扶柩,上香,出殡……丧葬仪式沉重而庄重,俗世烟火为瑰丽生命送上最后一程,从此摆脱一切羁绊,归于无。
这样哀恸而美丽的人生归途,在远处蛰伏等待,警醒世人珍惜生,敬重死。
见惯了公交地铁上旅人的漠然淡漠,在街边偶遇蹦蹦跳跳欢呼雀跃的天真儿童时,会忍不住驻足微笑。
在等待红绿灯的路口,能见到探出窗外吐痰、争执的司机,也能遇见结伴而行的背包少年。
熙攘世间人世百态,虽不能悉数看尽,但也依旧感念人间百味,有缘相会。
有友人询问情事困境出路,探问是否罪孽洗净便可否极泰来,平乐安康。
我呐呐不能言,亦无心探寻缘由根本。千疮百孔的人心无处补缺,亦无法劝服,你除却聆听已无其他任何姿态可以保持对方周全。
而我的生活贫瘠寡淡,并无跌宕情事颠倒心境,也无繁琐俗事消耗身体。
所以一直在平淡中寻找最适宜生活的姿态,试图追求极致的随心所欲和事事顺遂。
意欲看透俗事凡尘间生活的真谛,热衷于阅读观看有关人世凡俗的纠葛作品,将本我沉溺于纷繁故事中,体会主人公的心境起伏,随着情节深入而感念落泪。
现实中却长时间秉持内心,控制欲念,习惯用中庸观念分析嘈杂信息,对势如破竹掷地有声的观点持有天然警惕,不轻易下定论,做判断。
骨子里柔弱和刚硬的成分并存,时时自我矛盾两相撕扯,从而产生纠结与厌弃的情感,自我折磨又自我消解,以此构成复杂又独立的人格,游于世。
二月再次梦到奇诡巨人。
他依旧独自站立,壮硕脚板被盘亘藤蔓缠住,荒芜繁盛。他用绿色瞳孔将我凝视,俯身将我送往西藏圣山。
冈仁波齐山静静伫立远方,葱郁山色与裸露黄土相伴,肃穆如同神明。我身着白色纱裙,骑白色摩托,油门呼啸,沿路有嫣然姹紫花色。
白纱随风舞动,我一路向前,不曾停留。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