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甘当窝囊二字。
小周后命苦,跟了我没过几年舒坦日子,便沦为了亡国奴。
偌大的汴京城里,无丝毫南唐的风气,人们穿的戴的,吃的喝的,也都与旧时的金陵全然不同。
耳边再也没有了大臣们的谏言,身下也不再是满堂文武,陪伴我的,只有一座冰冷的庭院,还有一到秋天就会萧瑟的寒风。
曾几何时,我立志做一名隐居山野的文人,每日饮酒作词,静等黄昏朝日,忙时种些喜欢的花草,闲时在湖边泛舟垂钓。
我不去争,更不愿抢,那些江山社稷,皇权军威,于我而言,倒不如写字作画来得欢心。
奈何几位皇兄命运悲凉,大哥本是太子,他擅领兵,生性骁勇,有当世之雄才,曾率众大破吴越之军,稳固润州后,又长驱直入三百里兵临常州城下,此举不仅解了困守将士的水火之危,更斩首万人,俘虏十数位吴越将领,自此名声大振,无人胆敢小觑我南唐之威。
然经此一役后,长兄在军中威望之高,令父皇一度惶惶难安。
大哥啊大哥,你为何要毒杀景遂皇叔,那太子之位已是你囊中之物,九龙宝座更是近在咫尺,数位皇兄也无心相争,景遂皇叔即便是当了那天策上将,可论战功依然屈居于你,军士上下,一心凝聚,你又何足惧怕?
哎,罢了,罢了。
想起兄长来,心思悲痛至极犹如刀搅,却苦于无人听我诉说。
反观眼前。
窗台的花草缺乏照养,近乎枯萎凋零。
院中的落叶无人清扫,洒了满地枯黄。
我凝望这般落拓景色,心想那小周后,怕是回不来了吧?
自从她被封为郑国夫人,便不曾于我长相守,接连被赵氏皇帝招进宫中。
她去那宫中做什么,遇见了什么人,想起了什么事,都会在回家后向我哭诉。
我看着她不复当年清丽的憔悴面容,除了沉默,还能做些什么?
吟诗作词吗?
呵。
国破家亡,山河无存。
纵观我这一生,当不起治国明君,除了对待臣民们还算宽容,几乎无所作为。
治军,军不强。
治商,商不富。
若不是大哥被赐死,其余皇兄也被流放千里,这皇位远轮不到我来坐。
可时至今日,只觉愧对我南唐列祖列宗,更愧对南唐的黎民百姓。
所以,无论如何。
愿我辞世后,南唐的旧人们能顾及我生前所托,好生照料小周后。
我负她太多,前半生虽然带给她奢侈安稳,后半生却沦落为凄惨境遇,实在算不上是一个好丈夫。
想到这,我叹口气,缓缓走到门前。
抬头见圆月繁星,低头是满地枯黄。
明日便是七夕了,是啊,明日便是七夕,是我的生辰。
那年,南唐尤盛。
那年,父皇还在。
那年,金陵的月,依旧皎洁。
午夜梦回的时候,我又想起来那一年。
夜凉如水,月如钩。
月光如轻纱,宫殿上,蒙上了淡淡光彩。
我,头痛欲晕,扶额环视,这是哪?
想起来了。
我在画楼边,熟悉的画堂南畔。
窗纱上倒影一人,手执笔,身姿曼妙。
是她,一定是她!
我控制不住内心狂喜疾行,临近又停下脚步,攥紧手心。似是下定决心,再三抬手又垂下的手,终于缓缓推门而入。
堂中之人,一身红锦,头上别着金雀钗,脚踏金缕鞋。她放下笔抬首,红粉面笑盈盈娇嗔道:
“怎的这般急躁,瞧你,汗都湿了衣襟”。
说罢于袖中掏出绣花丝帕,轻点我额头。
仿佛过了一千年光景,我才回过神。抬手握住柔荑,贴在脸上,凉如夜色。
窗外是惯常的春风秋月,堂内书桌上一盏灯火如豆,她画的花鸟图墨迹未干。
“手这般凉,初春寒风伤身,可要仔细些。”
她低眉颔首,娇羞入我怀。
月光透过朱红色的窗入堂中,抬眼外面一片大好夜色。
我握住柔荑,两人漫步庭中。一帘风月下,佳人轻颦双黛螺。
月色迷人,于我眼中,她比月色更撩人。
转朱阁,低绮户,雕栏玉砌处,宫娥侍卫鱼龙贯出,别殿惹笙箫,一派热闹辉煌景象。
我和她,举步上西楼,凭栏处,抬头望天,只有一弯冷月。低头望去,只见梧桐树孤立院中。与此相比,我看着身旁的她,无憾矣。
她似是感受到我灼热的目光,温婉转过头。眉似远山,肤如白雪,眸中,泪光盈盈。
两人对视,彼此看着彼此,彼此沉默着看彼此,时间好像停止了。
其时冷月悬檐,其时寒风绕庭。相顾无言,情意万千。
我轻轻启唇,俯过身去,俯过身去。突然扑了个空,跌得好重。
我从床上惊起,满脸错愕,仅着薄被,身冷心更冷。
大梦初醒,惶惶吾心。
一个皇帝把另一个皇帝吓成了词人,如今的我,不过是阶下囚亡国君。
今后吹落我人头的 是斧头、刀剑、钩吻、还是鹤顶红?
其实不管是人的世界还是鬼的世界,无非都是一晌贪欢,转眼白头罢了。
我冷汗直直流泻,一晌贪欢,一眼尽是夜。
时光总是匆匆无情,更不必提这日夜不停的凄风冷雨。满地的落花残红,就像美人眼底泪,让人心醉也让人心碎,我失去的一切应该就如这落花吧,不会再有重回枝头的时刻了。人生自然就是这个样子的,忧愁和遗憾就像这不绝的流水,不止不停。
我这一生啊,
生于七夕,死于七夕。缘起于爱,缘终于善。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