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这是清代学者王士祯为《聊斋志异》写的题辞,正写中了蒲松龄作书的意趣:人间有千百种悲欢离合兴亡事,作者却独爱写林间花下一段情;人间有形形色色谦谦君子贤良美眷,作者却独爱写可亲可爱含情狐女巧笑花妖。
文学源于现实,却常常从现实的对立面入手,蒲松龄为我们刻画了一个与人类社会相对立的自然世界,花妖狐魅们是那里的主人,她们“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她们有“人”的美好品性,又有“物”的自然情态,读蒲氏文章,不难发现,他所钟爱的,不独是她们的“多具人情”,更是她们“偶见鹘突”时的“非人”的纯真天然!《婴宁》是《聊斋志异》中的精品,正是作者这种思想态度的最佳例证。
读《婴宁》,花香满室,笑声盈耳,作者为婴宁立传,以其爱花、爱笑贯穿始终。文章开头,叙少年王子服上元出游,初见婴宁,“捻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遂一见倾心,思而成痴,一病不起,后因吴生随口一句瞎话,便孤身向南山寻访。至一处,但见:“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樯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读文至此,纵未见婴宁本人,入此佳境,亦可想见其必为妙人无疑!这一段景物描写为我们勾勒的正是一个与人类世俗社会相对的幻想中的自然世界,一如桃源仙境。
王生于石上稍憩,忽闻墙内有女子声,然后便是第二次见婴宁,只见其“执杏花一朵,俛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捻花而入”。又是惊鸿一瞥,又是含笑捻花!上次初见时,叫王生一病不起,这一次再见,又叫他“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断,并忘饥渴”。但这婴宁却是千呼万唤始出来,此时,又有一老媪出来,引王生入室。此处又有一段景物描写,宜与前段合看:“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作者为我们描绘这悠然景致,后文写在这样环境中生长的婴宁,便合情合理了。
此时方到婴宁真正出场,这一段写了婴宁一连串的“笑”,不见其人时,便已闻其声:“闻户外隐有笑声……嗤嗤笑不已……笑不可遏……忍笑而立……女复笑,不可仰视……女又大笑……至门外,笑声始纵……”至下一段,婴宁于树上更是“狂笑欲堕”,后面的一段对话,把婴宁的纯真天趣写到了极致,一句“我不惯与生人睡”直叫人倾倒!
作者一路写婴宁的笑,但依常人看,却不解她为什么笑。人的本性应是追求快乐的,快乐的表现形式正是“笑”,婴宁纯真憨直,天然生就的快乐人,自然是可笑处要笑,不可笑处亦要笑。婴宁的笑,还包含着对世俗社会那些酸腐之气的嘲笑,她的天然的笑意,正与世俗社会一本正经彬彬之态形成鲜明的对比。
后婴宁随王生归家,则是其离开这个幻想世界,进入世俗社会的开始,也是她天然本性逐渐丢失的开始。她离开时,媪曰:“有何喜,笑辄不辍?若不笑,当为完人。”这一句话正是以世俗社会的标准对婴宁做出的评判,“若不笑,当为完人”,殊不知,婴宁之可贵可亲可爱处,正是她这憨直无忌的“笑”,若不笑,又与世间女子何以异?但文学作品,终究是要回归现实,作者也只有无奈地写婴宁纯真本性在世俗中的消失。
初归家时,婴宁依旧是狂笑无忌,但王母却时时忌讳着她,婴宁戏西人子一事,险些让王家吃了人命官司,至此,王母方郑重其事与婴宁谈话,婴宁“正色,矢不复笑”,“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从此归于无悲无喜的寂然状态。本文标题为“婴宁”,婴即婴儿,文中有媪一语说婴宁“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婴儿”,这个“婴”正是指人天然生就的纯真天然之态。老子《道德经》第二十八章中说:“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王弼注说:“婴儿不用智,而合自然之智。”与蒲松龄时代相近的李贽《童心说》中言道:“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这些正可做“婴”的注脚。标题中的“宁”有宁静、终止之意,即这里说的“寂然状态”。合起来看,此文标题“婴宁”的意思即是“纯真天然本心的消失”。
无悲无喜之后,忽一日,婴宁竟然“对生零涕”!这一段写婴宁尽子女之孝道,为父母亲合葬,而后与王生“拜扫无缺”,后一年,生一子,可谓皆大欢喜。初看来,这篇文字是个大团圆结局,但经上文分析,不难看出,作者想要表达的是对婴宁丧失本真的惋惜与无奈。“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心说》)。作者赞美的本是那个在自然中生长起来的真善美的化身,此时,她却在世俗中失却了本真,成为世俗所谓的“全人”,此时的婴宁,与世间所有之女子便没什么区别了。
本文颇值得注意的地方是,婴宁归家后,“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何以为世俗所不容的狂笑无忌,却受到众人的喜爱?这里面正可以看出人性本然状态的合理性,即便是身处世俗社会中的人,也怀着对纯真天趣的心理诉求,只是受社会礼教的束缚,不能得以表现罢了。这一平淡的对比中,作者对社会的抨击已得到了最有力的表达。
人类从自然中来,本与世间万物一起遵循着自然规律,在共有的生存境域中生活,文明出现后,人却为自己设置了一套束缚自己的生存法则,而且这套法则还日益繁杂,让人失却本性,失却自由。明末兴起的一股以李贽“童心说”为代表的新思潮,开始打破这套法则,试图将人带回到本然状态中去。蒲松龄的《婴宁》正与这一思想相合。然而,在封建时代,这一思想是无法实现的,所以只能以现实的悲剧结局。但婴宁所生之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却寄托着作者不灭的希望。
五四的思想解放也未见实效,工业时代的到来,却反教人的异化加速。今时今日,我们读《婴宁》,若仍有满心悲戚者,便是心向自由之人,若读之而以其为皆大欢喜之喜剧者,则必为新时代社会法则锁中之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