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里,有个叫“牛二”的泼皮无赖,最后死在了“青面兽”杨志刀下。在我的生活印象里,也有个牛二。
见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大概三十来岁,没家人,没工作,没碰过女人。还听说他嗜酒、赌博、甚至偷窃。也不知道谁先起的头管他叫牛二,大家也都跟着这样叫他,后来叫着叫着也就都惯了。反而真名,没人知道,也从没听他说过。
“不好好学习,你长大就他那样!”听吧!附近只要谁家孩子犯错了,做家长的往往就拿这数落自己的孩子。其中就包括我的母亲。
牛二是个混混,是大家心里的反面典型。
那年我七岁,大约是春天。家里户口移到了别处,房子还没定下来,暂住在村南一废弃的煤井附近。屋子很窄,只有三间,放不下所有家具。旁边紧挨着的是一间还小一点的屋子,牛二就住在这里。
搬到这里之前,好多人劝说父亲,挨着一混混住,肯定不安生,换个地方吧。父亲出去了三四天,回来后一头趴在床上睡了一下午。晚上吃饭的时候,父亲对母亲说:“不换了,就住这儿吧!”母亲说:“行吧,反正也住不了一些时候。”
我们来的前两天,一直没看到牛二露面。第三天一早,天还没全亮,便听外面一阵急促有力的拉门声,“哐”得一声把我从睡梦里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听到父母在外面跟一个人说着话。我起床穿上衣服往门外边走,刚好旁边的门也同时打开,走出一个很瘦很瘦的男人,穿得很是破旧,头发有些蓬乱。脸是蜡黄蜡黄的,沟壑纵横。大半张脸上都生满了胡子,像是冬天荒地里草渣子无规律地蔓在嘴巴周围。他看到我便冲我笑,立刻漏出几颗泛着黄渍的牙齿,加上那一副极瘦的身板,真就像动物园里跑出来一只猴子。我站在原地懵着,父亲过来了,微笑对瘦子示意:“这,我儿子!”“瘦子”冲父亲点了点头。对着我一阵盯,我感到无所适从,转过身又开门溜回了屋里。
从那次开始,算是认识了牛二。
第二次见牛二的那天,噼噼啪啪下着很大很大的雨。不时地一道光痕闪进整间屋子里,接着轰隆一声惊雷,震得窗户发响。这雨越下越大越大越下,似乎就是下不完。这雷声太大无法看电视,我们早早都睡下了。可恨的是这闪电闪起来没完,晃得人不安生,母亲就过去把窗帘拉好,刚好走过去了,便听到母亲着急地喊着叫父亲。父亲估计刚睡着,听到母亲喊就惊得坐了起来。父亲喘了口气,一边缓缓地拿着衣服,嘴里回应着母亲:“干嘛呢,叫唤啥?”母亲也不说清楚,使劲指着窗户上面与天花板的交接处的。“赶紧过来,你看……这……”父亲衣服没穿好就立马奔过去了,看到了房顶角落里裂了一道口子,雨水不停歇地灌了进来。下面的墙面、地面已经湿透了一大片了,刚才关着灯没看到这回事。俩人急忙地清理出下面的家具,父亲顺手掏了几件拿手的器具,奔着雨就出去爬上屋顶,母亲拿了雨衣随后也跑出了门。因为搞得动静太大,我早被吵醒了,牛二也醒了。我披上衣服正朝门口走去,恰好牛二推开我家门进来,我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你爸妈呢?”牛二问,我指了指外面,嘴巴里还没来得及吐出几个字,这时牛二大约也看到了漏水的地方,“刷”的一下就跑出去了,母亲看到牛二出来,把雨衣又递给了他。牛二接过来后随父亲一股气上了房顶。
等俩人下来的时候,这雨下得劲头也缓了不少,刚才那阵还正赶上雨下得最迅猛,最后两人都光着膀子,浑身淋得蔫儿吧唧,没一处地方不淌水。母亲找了衣服给他们换上,牛二却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估计是他那个穿了不知多久没洗的裤子终于换新了吧。
父亲说:“多亏牛二啦,要不我自己可弄不来!”
母亲说:“明儿个中午牛二你过来吃饭。”
牛二嘿嘿笑了笑,就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中午,牛二真的过来了。母亲做了一桌子好菜,父亲拿出了两瓶“黄河龙”,牛二乐得嘴一直都没闭上。不一会儿,我跟母亲吃饱了就去各做各的了,父亲与牛二一直在喝酒,父亲酒量好,牛二也不错,但显得逊色了点。俩人不知是喝醉没喝醉,总之说了好多话,直到酒见底儿了,牛二才愣愣怔怔回去。
自打这一次,我们家跟牛二是彻底熟了。
过了不多天,牛二来家里。“嫂子,借你家煮饭的锅用一下可行?”母亲当时很诧异,这都可以来借?后来,牛二把锅拿走了整整一个星期没还回来。还是母亲亲自去要的。后来,牛二又借水桶用几天,这次了俩星期没还。再后来,母亲就不愿意再借东西给他了。牛二估计也知道。可是,牛二又来找父亲,“哥,你家的盘儿借我用下行不?”父亲立刻去厨房拿了给他,牛二笑着接了过去。
每次都是父亲借出后有去无回,母亲直接找牛二要去。
有一次母亲回来气势汹汹的指着父亲鼻子吼道:“再借东西给那泼皮无赖,你试试!”父亲甘拜下风,答应好好的。
但事实证明,父亲确实敢于尝试。第二天,牛二又来找父亲,乐呵呵地不知又拿什么东西就走了。
奇怪的是,一向受人待见的父亲竟然不同旁人,他对牛二关怀备至。周围邻居不理解,跑去问母亲,母亲更是不知所措,直气得两眼像要冒出火星。回到家里,冲着父亲就嚷嚷。
“你跟那个泼皮无赖走那么近干嘛?”母亲气得发抖,“你知不知道他们已经在背后说你闲话了?”
“嘴长人家身上,我又没干啥见不得人的事儿,怕啥?”
“你……”母亲气得急了,摔门进了里屋。
后来,父亲也听了母亲的话,牛二再来借东西,他都推给母亲,母亲当然不借给他。渐渐地,牛二也不来借了。他似乎什么都不缺了,邻里的似乎都知道这是咋回事,晚上或者家里没人的时候都一再检查是否关好了门窗。
从此以后,我有些讨厌这个牛二了。父亲还好,母亲比我更讨厌他。
牛二似乎失踪了一段时间,他家的门也不锁,人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就在一天夜里,我们一家子都睡下了,突然就一两下敲门声传来。声音不大,不好好听,不太真切。父亲去开的门,外面站着牛二,父亲让他进来。牛二很拘谨的进来坐下,母亲极不情愿地给他倒了一碗水,牛二端起杯子,手却微微发颤,就像小老百姓去干部家里做客,无所适从的样子。
“牛二啊,咋想起来家玩玩了呢?”父亲打着哈欠说。
“嗯……我,过来找你们玩玩儿!”
母亲白了他一眼,父亲知道不会这么简单,稍稍沉默后,说:“牛二啊,你看这么晚了,孩子明天还要上学,要不你也休息去吧,改天咱聊。”
牛二显得很不自然,站起来说:“哥啊,我想……那个……你能借我点钱吗?”
母亲立马掐了父亲一下。
“你借钱做什么?”父亲问他,牛二不说话,父亲稍后又问:“借多少?”
母亲狠狠地瞪着父亲。牛二抓了抓脑袋,“借个一百”。父亲转眼看了看母亲,母亲立马说道:“牛二啊,你看我们家也没啥钱,孩子上小学还交着学费……”
牛二不说话,也没说走,端着碗喝着那快见底的水。空气瞬间凝住了。
“那个,哥,你们睡吧,我回了。”
母亲终于等到了这句话,舒了一口气。
牛二转身刚要走,父亲喊了一声,“牛二!”紧接着从兜里掏出了一张一百的钞票,母亲看到后气得转身回到了里屋,用力带了一下门儿,“哐”一声,惊得我直哆嗦了一下子。牛二看到钱,紧张的脸上顿时舒坦了。
“要还的啊。”父亲说着把钱递给了牛二,笑着说。
“还、肯定还。写欠条!”
父亲找了笔和纸,牛二不会写字,父亲写好了,牛二把笔墨涂到手上,按下了黑黑的一个手印儿。
“谢谢哥”牛二笑了,“我走了,你们睡!”牛二开了门出去,又给轻轻地带上了门。
“你又犯啥病啊?”母亲从里屋里出来了。
“没事儿,有欠条,到时候我找他去要!”
“他这种人说话能算?我看有欠条也白……”母亲有点无奈了。
“快去睡吧”父亲打断母亲,对一直坐在沙发上的我说,拉着母亲进了里屋。
“你看吧,被那混混坑了就长记性了。”母亲声音从里屋传来。
谁也不知道牛二拿钱去干什么了,只是打那次以后,一个多月了,也没见着牛二。有人说,牛二可能在外面遇上事儿了。也有人说,他欠好多混混的钱,不敢回来,躲外面去了。母亲一想到这儿就来气,尤其在和父亲说起牛二的时候。
“你说你当初借他钱干什么?他这跑了,你说咋办?”
“不会吧,他应该会回来!”
“应该?万一那混混死外面了,我看你找谁要去。”
“没事儿,我又没借太多给他。他回来我就找他要去!”
……
母亲就埋怨父亲,父亲呢,也据理力争。好一会了,我睡着了,他们才不吵了。
又过了半个多月,母亲死心了,也渐渐忘了这一百块钱的事儿了。可就在一天的夜里,睡梦里听到的狗吠,我们都被吵的翻来覆去睡不着,母亲大声骂着那几只可恶的狗。外面狗叫声却越来越厉害。不一会儿几声车笛声传来,且听着声音车开得离我们越来越近了。父亲说:“出去看看吧。”母亲说:“真烦!”我就也跟着出去了。
我们刚出去,就有一辆出租车朝我们开了过来,车灯晃得眼睛看不清。过了一会儿,停到我家门前路上。车门开了,摇摇晃晃下来一个人,门也不关地就朝我们的方向走来,是牛二!母亲看到这儿就回屋了,父亲朝牛二走去,刚好司机也下来拦住牛二,向他要钱。牛二显然喝了酒,身上衣服裂了几道口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像是被人打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牛二掏了半天口袋,一分钱也没掏出来,司机性子急,挥起拳头就要揍牛二,气汹汹说道:“说好五十块钱的才拉你过来,原来你小子没钱。”还是父亲拦下了,兜里有钱,就给垫上了。司机疑惑地看着父亲,“你是他的?”父亲说:“邻居”。
司机走了,父亲把牛二扶到他的屋子里,我也跟着进去了,里面真的没什么东西,就一张床,上面的被褥脏的盖住了原来的颜色,像是铸了一层铁皮。还有一张桌子,摆满了各种盘子,盛着各种烂得发臭的食物。父亲把牛二架到床上,领着我就出去了。
第二天我正吃着早饭,牛二嬉皮笑脸就进来了,母亲没搭理他,父亲正忙着收拾农具,牛二就过来靠我坐了下来,看着我。我吃饭,不理他。他站起来,走了几圈,又过来坐下,对着我说:“学习咋样?”我没说话。“可要好好学习哟,用处大呢。”我轻描淡写“嗯”了一声。父亲过来了,牛二站起来,给父亲递了一根烟,父亲没接。
“牛二啊,你看我们这也快吃不上饭了,你借我们那钱……”母亲话里透着几分刻薄。
“哦,过两天有钱了就还给我哥。”牛二声音很小。
父亲瞥了母亲一眼,“没事,牛二,又不是多着急,再说就一百块,你哥我不是那种人。”说着瞪向母亲。母亲自管着收拾着东西,一句话也不说了。
牛二继续坐在我家沙发上,我们都不怎么理他。
“哥,看你收拾着锄头,你家还有地呢?”牛二问道。
我知道,虽然我们还没正式有自己的房子,暂住在这儿,但是我们的户口已经来到了这个村子,是大舅托了关系,最多在这住一年就要正式搬到村里的楼上去住了,所以,当时我们家也分得了二亩多地。
此时正是玉米成熟的季节,我们初来乍到,离亲戚又远,,所以收玉米是个头疼的活儿,没个一两天,我们这三口人的地是收不完的,关键只有两个劳动力,父母还都有工作。
父亲母亲刚才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牛二来了,也没搭理。
刚好牛二问到这儿,父亲忙走到牛二前,说:“牛二你明天帮我收玉米吧?借的钱我不要了,很累,但管你吃饱。”“还有……”父亲继续说,“收来了送你些玉米面熬稀饭吃。”
父亲开出的条件着实不低,像牛二这样的完全没理由拒绝。
“那有啥啊,帮哥个忙呗。”牛二咧嘴笑了,又漏出了一排黄油油的牙齿。
“那可别在走了,明儿个找不到你。”母亲补充说。
“我不走。”牛二站起来,回了一句母亲,接着说,“那我回了。”便开了门出去了。
“你找谁不行,这牛二能靠谱?”母亲质疑父亲。
“这伙计干活挺痛快的。”父亲说。
“那你也不能不要那钱了啊?请吃顿饭送点粮食还不够?”
“唉,他那样还指望他全还上吗?”父亲叹道。
“都怨你,非得借钱给个混混。”
“唉,明天挺累的,人帮咱就不错了,快去准备准备吧。”父亲一边说一边修着一个镰刀。
“行,行,听你的!”母亲开门出去了。
第二天,牛二、父亲、母亲,三人很早就走了,母亲给我留了早饭,吃了我就上学去了。直到放学,他们还没回来。等到天都快黑到地面了,才看到远处一辆拖拉机开了过来,车斗子里的玉米垒得高高的,牛二盘腿坐在上面。一会儿车就开到了门口,他们三人跳下了车,匆匆忙忙将玉米从车上一袋一袋搬下来。等到车开走时,天已经黑到底了,只是地上一大片厚厚的玉米泛着轻微的黄色。显然是大丰收,父亲、母亲嘴角挂着满意的笑容。牛二也哼起了歌儿。
这一阵下来,父亲、母亲、牛二都累得不轻,牛二更是整个人都瘫在地上,摆成一个“大”字形。母亲说:“我去附近饭店点菜,咱晚上好好吃一顿。”牛二立马坐了起来,找了盆盛了水,好好洗了洗脸,一屁股又坐到了路沿上,看来就等吃饭了。
晚上的饭很丰盛,牛二乐得嘴角都要咧开,我也吃的津津有味。父亲说:“喝点?”母亲说:“明天得早起收拾粮食,不能喝酒。”父亲放下了那瓶“百粮春”,随后拿了一箱啤酒过来,给牛二倒上,牛二一天了似乎就等这一阵子,一口气喝了个见底儿。母亲最不喜欢看父亲喝酒,草草吃了点就去里屋了。等我吃饱了,也进去找母亲。父亲和牛二俩人吃到了很晚很晚,我只觉得都睡了一觉起来了,她们还在说话。母亲时不时出去看看,保证父亲没有喝醉。又过了好久,睡梦中才觉得安静了,眯起眼来模模糊糊看到外面已经黑乎乎的,一切都沉静在了夜里。
打那次以后,牛二便时不时的来我家吃晚饭,好像是一家人一样。
母亲很是讨厌他,有机会就撵他走,父亲倒是无所谓的样子。牛二来了,他就跟他喝点儿。
好几天我放学回家,开门就看到牛二坐在我家沙发上。一般我也不理他他也不跟我说话,我们各玩各的。那次跟往常一样,我一开门,牛二却冲我招手,“回来了啊,先写作业去,一会你妈给做好吃的。”我没说话,去了厨房看到了母亲,“别理他,蹭吃蹭喝,烦人。”母亲嘴里嘟囔着。
母亲当然很不情愿,每天无缘无故多伺候一个人。再说多了一个人,不仅仅多了一双筷子,菜啊肉啊都得准备足了,牛二虽然瘦,吃的可多,每次都能把菜吃得一丁点不剩。下次母亲只好再多做一些。刚开始,大家都吃饱了,牛二就倚在沙发上,母亲自己把碗筷收拾了。后来,牛二吃饱了就帮着母亲收拾起来,母亲嫌他邋遢,不让他掺和。牛二嘿嘿一笑,也就不动了。
当天晚上,我们都躺下了,母亲对父亲说:“咋想个办法别让牛二老来蹭饭了。”
“人家可帮过咱的,没事过来吃个饭又有啥的。”父亲回了一句母亲。
“他那叫帮忙吗?又不是没给他好处。”母亲反驳。
“好啦,好啦,牛二不是那种人。睡吧!”
母亲几次想为这事跟父亲吵架,父亲总找机会把话岔开。
第二天晚上,牛二又来了,母亲故意在他面前说起家里开支的事,说得就像马上就要去要饭当叫花子似的。牛二脸上依旧挂着他那招牌式笑容,和往常一样,吃了一顿就走了。
牛二连着好几天都没来。
正当母亲庆幸,牛二又来了,这次他可没空着手,买了一大堆肉啊菜啊鱼啊,都有点提不过来的样子,进来就喊:“哥儿,给你买了点吃的。”父亲看到他过去迎他,接过他手中的东西,说:“来吃饭就行,不用买东西,别听你嫂子胡诌。”母亲摇了摇头,做饭去了。牛二嘿嘿地笑着,看到沙发上的我,牛二坐到了我旁边。
“最近学习咋样?”牛二每次都问我学习的事儿,可能别的他也没啥说的。
我不理他,但看到父亲过来了,给了我一个眼神让我回答。我说:“挺好的啊。”
父亲过来坐下了,“跟你牛二叔说下你考试多少名。”
“嗯……第五。”
父亲对牛二说:“不上不下的,学的也就那样。”我低下了头。
牛二提高了嗓门,“这很好啦哥,你还想咋滴,第五可是前几名啊,将来肯定有出息呢。”
父亲递给了牛二一支烟,给他点了,自己也点上,“吧嗒吧嗒”抽了起来,牛二也吐着烟雾。
“对了,我买了样东西送给孩子。”牛二说着起身就出去了。不一会儿,手拿一个长方形箱子进来,我一看,是个变形金刚机器人,我的眼睛发着亮光。平时父母亲是不会给我买玩具的,尤其是这几年,我也忍着不去要,这次突然看到了电视上的变形金刚,那几年新出的遥控型的,就有点忍不住了。父亲说,“送这么贵的东西干什么,还是个玩具。”牛二笑着说:“给孩子玩,我去城里看到好多都买这个的,我就也给买了个。”
母亲出来了,刚好看到了这一幕,“不行,孩子我们不让他玩这东西,耽误学习。”转头看向我,“可不能要啊。”我一下子失落了。牛二也显得很尴尬。父亲对我说话了,“既然都买来了,还不谢谢你牛叔。”
我说了句“谢谢”,把玩具放好收了起来。牛二也很高兴,这次的饭,他吃得格外踏实。
深夜了,牛二走了,母亲和父亲商量,那玩具变形金刚机器人还是不能要,偷偷扔了就好,父亲问为什么,母亲只说了一个字。
“脏!”
父亲说:“收下了哪有扔了的道理,孩子喜欢就给他玩去。”
母亲说:“你每次都不听我的,你就一木头脑子。”
父亲说,他还是不相信牛二会干这种事,就算干个一次两次,有时间他也会劝劝他。
母亲说,他这种泼皮无赖,啥事干不出来?你可别给我瞎掺和。
牛二在我家蹭了大约半个多月的饭,最后一顿的时候,还是和往常一样,吃完饭,牛二就在我家看会儿电视,看到我们要睡了,他就走了。这一走,第二天牛二没来,第三天也没来,连着一个月都没来。本来我们对他来吃饭早已习惯,尽管母亲不待见他。可是他这一不来了,我总感觉失落落的,母亲倒是高兴了不少,终于摆脱这个混混了。可是牛二他是失踪了。家里门依旧不锁,人就不见了。
母亲说:“大舅那边传来消息,再住一个月左右就可以搬家了。”“终于不跟这混混挨着住了。”母亲又说。
“唉,搬了家花钱的地儿可就多喽,就说这个装修费。”父亲脸上挂着愁云。
父亲现在确实正愁收入的问题,原先工作的厂里破产了,老板都跑了,还拖了大家三个月工资,包括父亲的。有告到区里、市里,也不管用。有的人趁机钻空子,筹集大家的钱说是“上诉费”打官司用,官司打赢了,大家被拖欠的钱就有了。很多人信了,包括父亲。结果那人拿着大家的“上诉费”跑了,父亲一行人找了几天无果,气的大伙儿天天问候那人的家人和祖宗。
当时母亲知道这事儿,差点没把父亲骂死,说父亲笨得就不应该活在世上。
“不光我自己,很多人都交钱了呢。”父亲用这个理由来反驳母亲。
当时晚上牛二一如既往地过来蹭饭,知道了这事儿,拍了拍胸脯:“有时间我去外面给哥儿介绍个活儿。”
“就你?”母亲对他嗤之以鼻,当然,父亲也没把这话往心里去。
可这事儿已经过去十来天了,看着父亲愁得整天唉声叹气,我曾幻想牛二是不是真的去远处,找了几个朋友。过两天就来跟父亲说,有个很赚钱又不累的工作。这只是我晚上睡不着觉时随便想想。牛二,可能依旧跟前几次似的,莫名其妙就走了,不知不觉又回来了。
几天后,我发现父亲也不像之前那么发愁了,一天天的还总是从外面买许多羊肉啊牛肉啊给我炖着吃,母亲也奇怪,在这经济困难期,父亲竟然不省点花钱。但每次我都吃得很开心,母亲也总是说一句:“别老吃这些贵的,咱又不是多么有钱。”结果父亲丝毫不吝啬,完全跟刚下岗时判若两人。
而这几天,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是,一向早睡的父亲总是等到半夜,披上大衣,拿着手电筒就出去了。虽然是趁着我们睡着,但出去次数多了,母亲跟我也渐渐察觉了出来。父亲出去后直到天亮才回来。回来后又几乎睡一上午的时间。母亲不解,“这么晚出去干什么,晚上不好好睡觉?”父亲搪塞过去,“你别管,你睡你的。”母亲不放心父亲。曾几次尾随父亲出去,但只是一会儿时间,父亲出去后就走得没影儿了。母亲纳闷,第二天下定决心要问个明白。
这天半夜,父亲刚起床,母亲一把拉住他,终于开口了。
“你整天那么晚出去到底干啥?我看你是不是跟那牛二学上了?也想当个痞子、混混?”
父亲起初什么也不说,但母亲逼得急了,眼见瞒不住了,只得跟母亲说明一切。
“我前天见过牛二了。”
“什么?”母亲几近于发狂,“你跟那个混混……”
父亲对母亲说了这几天发生的事儿。
从我家前面的路这出去,是村外围的一片小树林,这儿以前也属于村子,也有房子。只是最近规划,拆了老房子,都盖成了楼,整个村也缩了不少,村外围就拆了老房子,种上树。如今这树,才胳膊般粗细。重要的是,这一大片树林,地下都埋藏着一大批废旧的水管,就是排生活污水的那种粗管子,那管子能卖钱,而且价值不菲。村里政府曾雇人曾经刨了几天,后来又停了。刨出的管子后卖掉,钱归政府,工人钱很少。牛二当时就是其中一员。
最近村里忙着别的事上,这件事也就先放了放。粗略估计,至少还有一半的管子埋在地里,那批工人也差不多都找到了工作,有几个胆大的,就来惦记这一块地儿,但是由于家离这儿比较远,都很不方便。加上曾经有人晚上偷管子被村里巡逻的逮住了,真正能偷到管子卖了钱的,其实不多。但是,这些人,不包括牛二。
牛二很早就惦记这儿了,只是苦于没人接近他,以前结交的几个混混都不敢惹,跟他们合作不可能拿回太多的钱,而自从我们来了之后,尤其是父亲跟他走的比较近,他一直想跟父亲说这件事,但之前父亲有工作,而且工资还可以,一直没机会,借着这次下岗,有一次趁这机会就跟父亲说了。父亲刚开始不同意,但是思考了好多天,还是愿意试试,打不了见好就收。反正一直也找不上工作,关键家里还缺钱。
第一次,父亲跟牛二深夜一点左右就到了小树林,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父亲不敢开手电筒强光,用手半捂着,睁大了眼睛拿起带来的大锤子、蹶头、等器械,开始刨坑,俩人不敢一起干,总是一个把风的。一个干活,干活累了,就换一下。空气里充满了凝重的呼吸,仿佛吹来的一丝丝微风都能让人胆战心惊。
看到管子了,俩人都很兴奋,他们把大粗管子一节节的扛出来,藏到路边用草盖得严严实实的,然后再刨。俩人干到五点左右,天开始亮了,就不干了,父亲把器械埋到坑里,填上土盖好,准备明天晚上再用。挖过坑的地方尽量复原。离得远了一般看不出来,牛二则去检查管子有没有藏好,露一丝儿破绽也不行。
就这样,两人干到天亮,牛二白天去镇上找买家。找到后联系父亲,然后随便吃点,找个地方睡一天。他暂时还不敢出现,万一村里知道有人偷管子,他是有名的混混,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父亲则若无其事的回来,先稍稍眯一会儿,白天也没什么事儿,就躺下再睡几个小时,晚上睡到十二点再继续。
这样一连三天,并没有发生什么。
母亲知道了情况,并没顾上生气,只是听着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都卖掉了没?”母亲虚着声音问道。
“刨出来的都卖掉了,这东西好多人收,钱我跟牛二一人一半。”
“那你这三天赚了多少?”母亲继续问道。
“一共四千二,我跟牛二一人两千多。”父亲说。
母亲张大了嘴,当时三天一千多块钱,已然是个很大的数了,这在父亲平时要半个多月才赚的回来。
“以后别去了,太危险了。再说,被人看到了,人家会怎么看咱?”母亲义正言辞,像是在威逼着父亲。
“再干两天,就不干了。”父亲说。
“不行,现在就停手。”母亲十分决绝。
“已经一点了,估计牛二也等的急了。”父亲说。
“不行,说啥也别干了,这次得听我的”母亲硬是不让父亲走。父亲见状,也只好妥协。
“那我也得去牛二说一声啊,我说完就回来总行吧。”
母亲说:“不行,今天不能去。以后也不能再去了,这种钱咱不赚。”
父亲总归要去跟牛二说一下,母亲最后嘱咐了他,去说一声赶紧回来,要是不回来,她就亲自去找父亲揪他回来。
父亲答应着出了门。
半小时后,父亲果真回来了。
“我跟牛二说了,他说我不方便可以先停两天,他自己先干着,只是借咱东西用用,再干两天就还回来。”
母亲说:“东西不要了都行,万一出事了,可别让牛二供出你来。”
父亲说:“不会的,我俩早就说好了。”
母亲说:“没法看,牛二是一混混,反正到时候死不承认就好。”
结果就那天父亲没去,牛二就栽了。
发现牛二偷管子的是几个打着手电筒的人,牛二看到她们就跑,跑的可快了,那些人就追,追出村子了还追。
牛二还是被追上了,那伙人是村委政府的,看到牛二,就想带到村里去接受处罚。牛二怕啥,家里没大没小的,拼死反抗。一个人被牛二打到了鼻子,哗哗地流血。
牛二还是被带到了村里,卖的钱全部交工,牛二就那两千来块钱,随身带着跟宝贝似的,还是被搜出来了!
牛二没有家庭,严格说也不属于村里的人,犯了这事后被警察带走拘留了几天。
牛二出来的时候,刚好我们搬家。
当时记得很清楚,牛二头发很短,显得更滑稽了。回来后看着父亲,父亲也看着他,他的眼角泛着光,嘴角微微动着,看不出来有没有说话。
那天搬家,出力最大的是牛二。
父亲母亲把不用的或旧一点的东西都给了他,牛二和往常一样,一一接了过来,嘴角咧着,像是在笑。
我和父亲、母亲都上了车,车斗装满了家具,车开走了,顺着门前的那条小路,通过后视镜,我看到牛二站在道路中间,一动不动的,一直在看着我们。直到车转弯了,我们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我们了。
第一次,我感到了牛二不是像人们所说的坏人,母亲我不知道,父亲已然对他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友情。而我,说不清那种能感觉是什么,只是觉得,以后牛二再也不会时时刻刻在我面前晃悠了,也不会来家里蹭饭了,突然感觉有点失落。我感到,牛二之所以是个混混,是人们心中的反面典型,这是一种更大的力量决定的,而牛二,可能自己也不想这样。
我们搬了新家,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父亲通过大舅介绍有了新工作。
几个月后,听说牛二又去赌,输惨了就跑,结果没跑掉。而这次惹得不是一个善主儿,牛二的一条腿被打断了。
听到这件事儿的第二天,父亲拿着酒去了牛二家。父亲说,牛二的房里比以前还要乱。父亲去了以后,牛二在床上下不来,但已然眼角淌着泪水。父亲看着牛二的那条腿。
“还能治好吗?”
“治不好了,就算治得好也不治了。”牛二有点灰心丧气。
“我带酒来了,是好酒。”父亲说。
“唉,我这也没啥下酒菜。”
“我带了。”父亲从包里拿出一大包花生米,凉菜,还有大块炸肉!
牛二估计也好多天没吃顿饱饭了,吧嗒着嘴。
俩人从父亲早上去,吃到下午。菜没了,还有酒!
晚上,父亲回来了,父亲酒量很大,能喝过他的很少,可这次,走路都晃了,回来后蒙头就睡下了,第二天中午才醒。
母亲对醒来的父亲说:“牛二可别被你灌死了。”
父亲说,“他喝了不多就醉倒睡了,其余的我自己在喝。”
母亲骂父亲傻得可以。
从那以后,我包括父亲都再也没见过牛二。据说牛二断腿后,吃饭都吃不饱,瘦得皮包骨头。街坊四邻有的心肠好的给他送点吃的用的,不过大多数还是没人管他。
过了不到半个月,一项重大新闻自村里流传开来。“村南媒井起火了”那天也就晚上八点,煤井附近升起了一团巨大的火焰,附近的人发现的时候火势已经控制不住了,有人打了119,有人打了110。可是消防队来的时候,房子已经近乎烧没了,只剩漫天的黑烟,湮没了人群……
第二天人们又传开了:着火的是牛二的房子!
毫无疑问,着火时,牛二在房子里。他腿脚不便,不知什么原因起了火,他这样子也没办法,只能活活烧死。然而这次事故,就死了他一个。
有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父亲说:“牛二,不算恶人,他只是走错了路。”父亲抽完一支烟,又点了一支。
“他没法回头了。”父亲补充了一句。
我问父亲,牛二叔真的不是他们说得那样坏?父亲说:“说坏吧,他人也不坏,说不坏吧,唉!总之,不好说就是了”
那时候还小,没明白父亲的意思!
……
多年后,我又问父亲关于牛二的故事,父亲说:“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提这干啥。”
我说:“我想把他写成一个故事。”
父亲不说话,点了一支烟,喷云吐雾了一阵子,又点了一支。多年之前,他也是这样子。
“牛二,怎么说呢,他和一般混混不一样。”父亲终于说话了。
“什么意思?”我问父亲。
“精明,重情义!”父亲说了这两个词。
“可他就是抽烟喝酒赌博偷窃,还有……”
“最后我俩见面那次,我在他家喝醉了酒,他喝了很少,不可能醉的。就在他枕头底下,有一卷钞票,全给我塞包里了。”父亲打断了我。
“他哪来的钱?”我疑惑道。
“用你妈的话说‘不干净!’”
“那你还要?”
“所以他没直接给我,趁我不注意塞的,估计当时动作很快,看来有经验。我也是后来到家才发现的,正准备过两天找他去给他还了呢,唉……”
“哦……”
父亲不说话了,我也没说话。
正值夜晚,天上星星密密麻麻,多出了平时好多,月亮也格外亮了起来。我跟父亲都出了房间,走到院子里。夜静得出奇,周围没有一丝风……
父亲熄灭了最后一支烟。
“这人没了。”父亲说。
“牛二叔是好人。”我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