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在她39岁那年改嫁,媒人是我大姨,嫁的就她婆家土岗村的王老蔫。
我大姨说,这家人我知根知底,别看眼下他家有五个孩子,但都是女孩,将来她们出嫁了那个家还不都是你的!
这一年我十一岁。我发现媒人的两片嘴能吐出莲花,个子矮的实在,瞎一只眼的有文化,好吃懒做的脾气好……。我妈妈好像有一副火眼金睛,在我爸爸没了五年的时间里,别人给介绍了一个又一个对象,她总是能找出缺点,之后一一否决了。
这一次是我大姨给牵的线,大姨说,他媳妇是做月子落下的病根,一直病怏怏的,头春才走的。大姨看我妈的表情淡淡的,又补充到,咱村啊地肥,玉米产量高,你这三个小子饿不着。
在六十代,“饿”这个词就像一个嗜血鬼,变幻出各种招法,无时无刻吞噬着人的神经,我的少年时代就在“太饿了”和“不太饿”之间徘徊。
我大姨的这句话就像一柄利器直冲要害,我妈混沌的眼里霎时有个光亮,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妈妈宣布这一决定的时候,遭到了大哥、二哥的强烈反对。
在我家15瓦的钨丝灯泡下,哥哥的脸模糊不清,我只看到他脖子后面的青筋一蹦一蹦,缝了补丁的领子不安分地上下抖动,他说,我现在挣工分了,我可以供两个弟弟念书。
我知道这是一场严肃的谈话,关乎我们全家的命运,我停下手中的铅笔,屏住了呼吸看向母亲,母亲坐在炕沿边,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好像手里有什么珍贵的物件,就那么盯着,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屋子里的空气是静止的,屋外的知了也懂事地闭了嘴巴,我只听到哥哥的呼吸声,那呼吸和死去的爸爸一样,沉重又压抑。
我喏喏地叫了一声,妈,我去。
第二天妈妈像过年前一样忙碌起来,她把家里的被褥都拆洗晾晒又缝好了,被子萱萱乎乎,两个哥哥的衣、裤、袜子的破洞也补上了……。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妈妈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看见她用两个三尺见方的蓝花“包袱皮儿”装了全部家当,小小的包袱放在炕头,一包是我的,一包是她的。
我把一个木头手枪放在褂子兜里。这是六岁时爸爸送我的。枪只有成人手掌大小,枪筒的头部有个小准星,握把处雕刻出弹夹和子弹,扳机能够前后活动,比同村孩子的木头撅的枪高级百倍。当时刷的黑漆已经所剩无几,但经我的手无数次的抚摸,这个木枪已经黑亮黑亮,就像村里老裁缝盘的核桃,也像娘娘庙里悟智住持手中的佛珠。
妈妈做好了早饭放到桌子上,金灿灿的两碗玉米糊糊和细细的萝卜咸菜,因为少了我和妈妈那份,玉米糊糊粘粘稠稠的,我发现小玉米碴子团结起来特别好看。爸爸常说男孩子松松散散的成何体统,我觉得用在玉米身上也很合适。
平日,这个点两个哥哥早已起来了,今天他俩像约定好了一样,还在蒙头大睡。
我走过去要揪哥哥的被角,被妈妈拦住了。我又走到炕桌旁想吸溜一碗粥,妈妈说,三儿,你忍忍,咱们到新家再吃饭。
妈妈拉着我走出院门,一辆马车就在眼前,不是我们村那种小毛驴车,是高头大马的马车,棕色的毛发在朝阳里熠熠发光,马身线条流畅优美,马背高大又粗壮,我被这匹气宇轩昂的马震慑到了,大姨看见我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呲呲地笑了。
这是小波。大姨介绍到,这时我才发现车辕旁有个瘦小的男人,手里拿着马鞭,鞭子绳也绕缠在手上,一尺多长的眼袋锅别在腰间,他冲我一笑,露出黑黄的牙齿。大姨又冲妈妈说说,二妮,这是老王。
妈妈愣了一下,像从梦中惊醒,恋恋不舍回过身,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了招呼。
看我们都上了车,车老板儿就是那个老王灵巧地跳上车辕,“啪”脆声声地甩了一下鞭子,又低吼一声“驾—”那匹马晃了一下鬃毛迈开蹄子,土路上便传出“咯搭”“咯搭”的声响。
妈妈坐在车尾,眼睛一直看向老屋,马车走过李敏家的树栅栏后,又走过小双家的木围墙,大奎儿家是土坯墙,被雨水洗刷得凹凸不平,村路上空荡荡的,我即想让我的小伙伴看见这匹骏马车,又害怕他们此刻出现。
再往前走,就到了大队部,队部的墙垛倒了一面,另一面颓废地写着“沙后所大队”,里面秋收打场的地方有几件农具,孤零零倚靠在粗砾的磨盘边,像被抛弃的妇人。我忽然想起我还没和我最好的朋友刘小刚说声再见,马车右拐进了村上的大田地,妈妈的肩膀还在一抽一抽……
大田里的玉米秧翠翠绿绿,马车的车架宽敞,坐在车沿上就像在绿的海洋上航行,我第一次觉得我要是一只海鸥多好,我当然没见过海鸥,海鸥应该是一种大鸟,要不怎么去翱翔。微风拂过,所有的玉米秧像我涌来,柔嫩的枝叶亲吻了我的脸颊我的头发,我嗅一嗅好像闻到了玉米的香甜味道。
玉米正是拔节期,一节一节往上窜,妈妈说我也是拔节期,可是我觉得我这节拔得太慢了,要是拔得像哥哥那样高,我是不是可以留下来……。
我摇摇头,我不想做选择题……
大姨和老王闲聊,妈妈收回搭在车尾的双腿,往里挪了挪,盘坐在车厢右边,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车老板儿的背影,又转头看了看我,我怕和妈妈的红眼睛对视,我扶着妈妈的肩头,矮蹲着,在绿汪汪的波浪里面有一排房屋,操场的旗杆上有一面红旗,那是乡中学,附近大明村、小明村的孩子都在这里念初中,二哥领我来过。
早晨的校园冷冷清清,像我家半夜的鸡窝。
过了小学三里多就是娘娘庙,那是我走得最远的地方。寺庙的红漆大门斑驳不堪,石阶上几只早起的麻雀跳来跳去,我悄悄地掏出木手枪,慢慢举起来,闭起一只眼睛,瞄准一只麻雀,勾动板机,“搭”地一声,几只麻雀都飞到了树上。
过了寺庙,车老板儿“喔喔”连喊两声,车子左拐,拐上了另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