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记得祖父总是讲他小时候的事。他记得那么清楚,仿佛那些事情就在眼前发生——他看着一遍遍的演绎——而他就是唯一的观众。可能是因为经过六十年的孤独观赏,他意识到应该再添一个“观众(也是听众)”,于是成了他的长孙不到六年的我就成了他争取的——也是当时最好的——最容易成功的目标。因为那时候天天陪伴着他的只有我。每天天气好的时候——刚下过雨没两天,地面很多地方都是湿的——他就穿着我母亲缝制的千层底布鞋,拉着我的手去散步。他拣着已经干透的草地走,一边酝酿着,一边缓缓的、用已被几千上万个日日夜夜的烟酒破坏掉的嘶哑嗓音把他的童年娓娓道来。那时候我是那么的着迷,甚至激动,以至于没过几年就早早下定决心,一定也要把自己的童年完完整整的保存下来,以便到了他那个年龄的时候讲给我的孙子听。这个想法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把我击垮,直接被俘虏,再无反抗可言。
所以从那个时期开始,我特别留意自己的一切,总是想法子加深印象。这不是一个好习惯,多年后我才明白只有最自然的童年记忆才是最值得记忆并保存的。但在那时——一个好奇而且还愿意较真的年龄——我满脑子只有一件事,就是像祖父一样把所遇的事都清清楚楚的记住。但从另一方面讲,这事也不坏,例如现在,我可以从容地从一大堆堆积物般的记忆里找出一些认为有点意思的,可以做代表的事件,再把它们像念珠一样串联起来,做到看起来完整、漂亮的一段童年故事写下来。这可以是一个混混沌沌地活了三十年的一个牧人的半个传记,也可以什么都不是,或者千千万万人类中的一条细细的喋喋不休……
但这也罢那也罢,我都得去刨翻那些多数被骚动的少年、欲望高炽的青年、以及患得患失的当下所掩盖了重压了的“记忆模块”,擦拭干净,挑取精华。
一
在我还没出生前,德州地区比如今少了三十年的破坏,因此显得还不错,冬天最糟糕的时候,也少有像大雪一样的沙尘暴。虽然也有风,但被吹刮起来的是一卷一卷的枯草——宛如黄色的车轮一样滚动——而不是别的。我就在那样美好的一个冬天出生了,我的早早的被祖父准备好的名字马上排上了用场(他坚信我是一个男孩)。我临世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大伯,他带着圣神使命,叫了一声,索南才让!
于是我就成了那时候的、现在的、以及将来的我。
索南才让!寓意长寿富贵。祖父把世间最奢侈的东西全部装进了我的名字里,我就背着这些祝福开始了生活。
我的祖父有一匹格外老实的大黑马,他的这匹大黑马什么都干:放养牧牛、串亲戚、驮东西、寻牛寻马……等等,当然他也让我骑,不过我太小,还不能独骑,所以都是他搂着我。他有一个很宽大漂亮的马鞍,我就骑在鞍头的位置,抚摸着那一溜儿纽扣大小的光芒闪闪的铆钉和红红绿绿的玛瑙,瞧着路途上的一切……那是我关于骑马最早的记忆,仿佛之前的都被删除,我的人生突然就从一匹黑马上开始……就是说我惊醒,发现自己正在旅途之中,四周阔达辽远,天气绝好,万里碧空如洗。一大群牛羊在眼前滚动,形成一片层次分明的云彩……有好多人在驱赶这片云彩,我仔细一看,似曾相识,再一琢磨,觉得他们和我脱不了干系。果然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他们不是我的叔叔就是我的婶婶,不是姑姑就姑父……但奇怪的是我没看见我的父母,一想到父母我的脑海里肯定是已经出现影像了——这是所有人都有的东西——只要他们在这里我一眼就可以认出来。也没有我的姐姐,对她的熟悉我是相当肯定的,她只要出现在我几米的范围里我便可感应到,我找了几遍都没有她的身影,于是就扭动身体想下马去找,却被祖父阻拦。我极为不满,嚎着嗓子哭起来。他根本没有要劝我意思,我偷偷一看,他叼着那柄黑不溜秋的烟斗,用足有他巴掌大小的打火机——后来知道了加的是汽油——和半截木棍似的指头摩擦出一束火苗点烟。他的满是沧桑的脸粗粝的像一条砂石路,两条眉毛长度超过我的头发。而他的头发既短又硬,像插在他脑袋上的钢针。他的眼珠泛黄,看人的时候仿佛被一头野兽盯住了——他的暴躁的脾气远近闻名——所有人都怕他。
但我不怕,全家最不怕他的人就是我,祖父对我的喜爱令我备受其他亲人的宠爱,谁要是冲我发火那他就惨啦,非得被祖父狠狠的收拾一顿不可。所以哪怕他们有谁不喜欢我,也得对我陪着笑脸,违心地夸我。可话有说回来,我一点也不调皮,乖得不得了,完全是一个极品乖宝宝。他们没理由不喜欢我——除非他们中有人看着小孩就烦——因为我是第三代唯一的一个小孩。
祖父不理我,这时候我就怀疑他对我宠爱是不是真的,为了试探我可能哭得更厉害了,嗓子都哑了。这段时间现在无法辩知有多长,反正至始至终,他没不看我一眼,优哉游哉地抽着旱烟,把我呛得够惨。后来的哭于是就变质了,不再是为了下马哭,而是真的有痛苦而哭。
我其实哭不了多长时间,因为哭也是需要体力的。而我天生瘦弱、娇脆,所以已感到累,我就不哭了。这时候我们到了一片宽展的草地,祖父一声令下,就有人跑到前面去截住畜群,其余的下马,取下马褡裢,我额吉被我最小的叔叔扶下马,顺便把拐棍也递到她的腋下。她从几十年就残了一条腿,而另一条也不怎么好使。她的磨难容我今后再说。祖父把我从马上揪下来,顺便也在屁股上踢了一脚。他还好像骂了我,因为我就是在那一刻对他蠕动的胡子有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据我后来回忆,他那时候的胡子好像挺黑的,远没有头发那么白。而且他的胡子只有鼻子下面有,别的地方都刮得干干净净。他的胡子给我的眼球和心理造成了一种黑暗的色彩,胜过往后的一切黑暗。即便到了今天,他那黑暗的胡子依然在缓慢地活动着,时常在我紧张的时候于脑海中晃悠一下,如同那时收音机时断时续的声音。这种奇妙的(或者是幻想)在最初诞生的几年叫我烦不胜烦,再以后,随着我对颜色更加深入的理解,我和它相处的便很是愉快了。他直接——有时候是间接——的让我和祖父产生联系,似乎只要他愿意,通过这黑暗的通道就可以找到我。我想起他——跟多的是梦见——百分之八十都有它在场——真是怪诞啊……
我们围坐在一起,大家简直莫名其妙的开心,笑声不绝于耳,有的难听刺耳;有的像被冰水刺激了一下;而有的像被糌粑噎住了嗓子……他们没有一个笑的(在我看来)是正常的。遗憾的是我基本没记住他们那会儿的表情,姐姐也不例外。但我却记住了远处孤零零的一个黑牛毛帐篷,我记得那帐篷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超大的黑蜘蛛!它的周围竖立的木棍和用木棍挑起来的的绳子就是蜘蛛的腿……
一天时间,我刚产生记忆,能有祖父的胡子和蜘蛛一样的帐篷就已经很不错了,但当祖父领着我,到了那个多少让我感到不适的帐篷,看见里面眼花缭乱的食品——尤其是他给我卖了一些糖,我的嘴里流溢甜味的液体时,我对甜美和糖果的记忆一下子追溯到很久以前了,我都不知道那会儿多大,可我却记得第一次吃到糖果时的那种震撼。糖果也许和母亲的乳汁一样,是我最初的最本能的几个符号之一,我相信我的敏感来源于对这些符号的依附,我从这里吸取了决定性格的一些营养,通过逐渐增加的各种其他的符号完善、培养它们,使之以符合我的本能的要求成长。
我对乳汁的依赖就是对亲情的依赖。而蒙古人对乳汁的依赖便是传承的一部分。
二
祖父领着我返回时我已经混混沌沌,沉浸在自己幼嫩但至关重要的浅而薄的甚至是残存的记忆里。我开始以特殊的方式——也是每一个人都有的——试图掌控突然间就出现的东西,我的占有欲是那么的强烈,以至于不允许出现意外……但我因为年龄而正是一个“弱者”,这个词意味着就要失去很多东西,我更加不可避免;或者说我连这个都谈不上,没有一个坚强的保护,还能怎么样呢?
这次匆匆结束的——直接是被断裂——感受到了以后的某一年,会以意料不到的方式回归,那时我已不再很是需要,我的本能不会停留在一个阶段,它也在随我成长,它的需求也是奇奇怪怪,试问,在它需要异性的气息和蠢蠢的欲望时,我需要五岁时的想要的东西干什么呢?但我还是没有拒绝,把它留了下来。
那天下午,阳光专门追着的我的脸蛋晒,因为是稚嫩的皮肤更容易让它有成就感。我们在那片我至今每年都会停留——成为一种习惯,在转场的过程中必须完成的仪式——并吃一些简单的饭食的草地上坐了好几个小时。期间我的几个叔叔和唯一的一个姑父轮流去截住非得要走的畜群,他们每次都用有棱角的石头招呼领头的牦牛和羯羊,但他们不敢对马群动手,我们家的马群在祖父的呵护下像一群娇生惯养的小姐。由于天天好吃懒坐,它们身上的力量随着每一点肥肉的增加而相应地消弱,多年来没出过好马,使得叔叔们死了心,转而去用牛羊换别人家的马了。
经过我的考证,得知那年之所以坐了一下午,是因为有一头驮牛的背受了严重的压伤,而其他的几头也有不同程度伤势。为此祖父大发雷霆,差点动手揍了负责备牛鞍的三叔和四叔。那些年由于经济和草场双重的压力,每家每户的驮牛都没有多余的,一次受伤五六头,就严重了,休息一天是最好的办法。
傍晚的时候,我一回神,发现已经有两座尖顶的黑白色的小帐篷扎好。我的额吉坐在一座有炉子的帐篷门口,遥遥地喊着谁把什么东西拿过来……
不远处叔叔们订好临时的牛挡,和婶婶们一起把牛群围住,最有耐心的三婶和小叔在牛群里穿梭,把一头头驮牛慢慢的耀到牛挡里拴住。这件事要耗费的时间得看那些驮牛是否老实,因为是在一个陌生的不曾住过的地方被拴住。驮牛们很是警惕,不会轻易就范。好在我们家有足够的人手,所以太阳落山前,所有的 驮牛都卸去的垛子,卸去了牛鞍。那几头受了伤是被叔叔们捆起来放倒,祖父勒令我老老实实地待在额吉身边,他去查看伤势,并想办法治疗了。
我对他们接下来要干什么充满好奇,央求额吉放我过去,但她绿色军帽(那时候很流行)下的眼睛笑眯眯的,她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不停地摸我的头,用地道的德都蒙古语叫我听话,不然等一会儿不给糖吃。
我这才想起在那个帐篷里买了的糖祖父只给了我两块,其他的都交到额吉手上了。于是我立刻改变主意,用惯用的伎俩求求她给糖吃。她一边给简易的石头炉子里添牛粪,一边说给啊给,吃了晚饭就给……
我预知到无法得到好处,就乘着她的目光游离在群山峻峦间,苍老的总是把忧愁掩藏而把强颜欢笑紧紧抓住的脸庞出现泪水之际挣脱而去,我因得逞而欢快地咯咯直笑,在柔软的草地上撒腿奔跑,全然没去理会她为什么会突然间泪流满面(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正是她的第四个儿子去世的忌日。我的这位素未谋面的叔叔命运多舛,来到世上不足十年却因病而受尽苦难后悲惨地死去。他死了将近二十年,额吉却愈加地伤感,她怕祖父责骂,只能偷偷滴哭泣、想念……)。我在草地上摔了一跤,站起来朝她挥手,叫她过来。额吉哄我过去,说马上就给糖,她果真拿出一把花花绿绿的东西在手心里闪烁,我看了看那些的确诱人无比的糖果,又瞧了瞧祖父和叔叔的好玩的工作,一时难以取舍,愣在那里做比较,最终还是好奇心冒出了头,我跑向祖父。他老远就扭过头,一张大脸被太阳晒得紫红紫红,他大吼一声,试图吓住我。但我摸准了他的脾气,他从来都不会打我,即使我再怎么调皮都不会。我依然朝他跑过去,绕过一条毛茸茸的粗大的牛腿扑到他的怀里,他慌忙地腾出手,笑骂着接住我,在我的脸上用亲了又亲,用短刺的胡子扎我的脸。
他嘱咐两个叔叔该怎么做(尽管他们早就不需要他的事事指导,但他那爱指挥人的毛病一辈子都改不了),然后牵着我的手,绕过牛群,远处散开觅食的羊群的头齐齐朝着夏营地的方向,它们没有得到命令,不敢妄自行动,但在几个领头的羯羊的带动下还是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朝雪山遥遥在望的高寒地带温温而行。
祖父和我走到一个可以看到头羊的地方,他发出一连串的号令,粗哑的声音响彻草原,震得我耳朵疼。领头羊看见了祖父,也听到了号令,极不情愿地,笨拙地掉过头,依然是一边挑拣着花草,一边像老人散步一样迈着步子。
祖父盘腿而坐,把我抱到他的腿上,皮肤松弛黑紫的手指着那些白云缭绕的雪山说那就是我们的夏窝子,明晚上就可以睡在那里了……那里的草的味道是又香又甜的,泉水比冰糖水还要舔……他的叙说让我又惊又喜,一想到可以天天喝到冰糖一样甜的水就喜不自禁。祖父却哈哈大笑,笑的歪了身子,把我抖到草地上去。他摸出烟斗烟袋,我一看到烟袋就赶忙爬过去,去使劲地嗅那烟袋,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祖父的烟袋总有一种甜甜的、涩涩的香味,使我闻了还想闻,越闻越想闻。每当这时祖父就美美地吸一口烟,对准我的鼻子吹出来……浓烈而呛人的蓝烟刺痛我的眼睛,让我咳嗽,眼泪大珠大珠地滚下来,我又哭起来……伸手小手去打他。
祖父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我吃瘪的时候……
三
驮牛都拴好了,姑姑婶婶们在讲几头会领头的乳牛也拴住。牛群离开牛挡,在周围散开,有的去找水吃,吃完了慢悠悠地回来。在有“炉子”的那座小帐篷里,最里面坐着祖父,他的一边是额吉,一边是我,几个
叔叔依次排列,帐篷就那么小,坐不下所有的人,姑姑婶婶们就只能或蹲或坐在门口了,这时太阳落山,空气一下子就变得凉飕飕的了。大家说说笑笑地喝几碗奶茶,婶婶们就张罗了做一些简单的晚饭了。她们那时候是那么的开心,无论多累,笑声从来不断,时而窃窃私语,时而捂嘴偷笑,时而又憋不住大声笑出来……
祖父脸一拉,怒叱她们一顿。她们怕祖父怕得要命,立刻就安静了,可不一会儿又开始了……
最勤快的星星出来了,和天边的燃烧的云彩一起璀璨的星夜来临,月牙儿露个笑脸。
炉灶里的火舌从锅底冒出来,四下起舞。火星子宛如跌落草地的星星,正在努力想回天上去……
吃了晚饭,夜已深沉,星空低垂,大地寂寥。几只狗一会儿吠着跑到西面去,一会儿又跑回来,围绕着羊群转了一圈又一圈。几个叔叔把牛群都收拢回来,他们夹着铺盖,分开睡在牛羊群的周围。半夜里要是狼来了,他们马上就会知道了。
我和祖父和额吉和婶婶姑姑们睡在两座帐篷里,我与祖父一个被窝,央求他讲故事。他每回都爽快地答应,但每次都是讲同一个故事,日复一日,我烦的不能再烦了,再也不想听,于是转而让额吉给我讲一个,额吉的故事很少会重复,她还会讲恐怖故事……那天晚上,她给我讲了一个一个坏哥哥和一个傻弟弟的故事,那个故事如今看来其实很短,但她就是有一种本事,可以将小故事讲的很长很长。
听着故事,想象着故事,从帐篷张开的门看着墨蓝色的天空,那些随自己心意闪动的星星,那些难以辨别的野兽的呼唤……也许我做了梦,梦的经历就是我成长的经历。
凌晨过去不久,我被额吉摇醒,朦朦胧胧,外面一片漆黑,深不见底。帐篷里只有我和额吉,他们都在外面忙碌着,牛在哞羊在咩,人声沸腾,他们忙得好不热闹。不用额吉催促,我自己穿好衣服,就想去瞧瞧,但再次被额吉拽住,严厉地警告我天黑危险,一步也不能出帐篷。她挪到门口,一边烧茶,一边叫我到身边,一起坐着,烤着暖烘烘的火,看他们忙得脚不沾地。祖父的暴脾气在这个时候就像被点燃的火一样,对谁他都以吼声来命令,吓得姑姑婶婶们跑着干活,叔叔们乘他不注意瞅一眼,白一眼,把骂他的话都在肚子里重复几十遍……我后来认为叔叔们就是那么做的,因为再后来我对父亲也是这么做的,所以他们没理由不这么做。
等他们把垛子都驮好,放开乳牛和驮牛,女人们急急忙忙的回来,赶紧就着热茶吃个“者麻”,然后把帐篷都卸了,叠好捆好,驮到一匹老马上去了;而男人们则截住蠢蠢欲动放牛群,两个人在牛群里指指点点地数数,来回两三便,直到俩人的数字都相投了,这才放牛群前进。他们回来坐在空荡荡的火边,每人拌一碗糌粑,大口大口的吃了,大口大口地喝一碗茶,随即风风火火地跟着牛群去了。剩下祖父额吉和我,还有姑姑婶婶们牵着驮帐篷的马,领着几只狗,赶着羊群跟在他们后面。
这时候天边已经发亮了,麻雀到处在叫。草地上被露水粘湿,用手一摸就像许许多多小鱼从手掌滑过。祖父将我搂在前面,他很有韵律的吹着口哨,大黑马很有节奏地踩着步伐,我就在这样的运动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