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游记

秋日游记

他走在校园里,秋日的大学校园。风很好;阳光很柔和;天空很明净,怎么都找不到一片云,看着它脑子里会起一种异乎寻常的遐想,仿佛真有一个神或天国在那里,蓝得让人起一些淡淡的敬畏。空气中漂浮着某种迷离的物质,是黄色的,到处在飞,气味儿干燥而温热,撒在树枝上,泛黄的草地上,喷水的池子里,还有他的脸上。有一些温暖。他这样觉得。

他的心情相当好,说不清什么原由。因为这一天他还没遇到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特别的事。上午他很晚才起床(和大部分大学生一样),不吃早饭,随便翻翻捡捡就到了中午。吃完午饭后听听音乐,看书看倦了,然后走出来散步。他实在说不清为什么心情无缘无故地会这么轻松悠闲。由于天气吧,这是很可能的。他想。

现在他慢悠悠地走着,心无所待,空的像不远处那座横躺在稀疏的树荫里的小木桥。桥下没水,一直以来都没水。桥面上散落着几片重阳木的叶子,在他看来恰到好处地形成某种熟悉而又悠远的意境。也许在哪里见过,似乎有没有,但总感觉似曾相识。说不清为什么,他想。真像某句唐诗或宋词。他在心底悠悠地搜索是哪一句来着,突然间他觉得想出了一句极为贴切的,忽而又忘得一干二净,心里痒痒的,直打鼓,过一会儿他又变得安静了。算了,他说,何必非得求个究竟?生活就是这样,想要的时候不来,不想要的时候推都推不掉。他心里起了一层淡淡的笑,仿佛为自己的感悟小小地骄傲一把,然后走到桥跟前,心里一直想着置身其上的感觉。

他抬脚踏了上去。第一步他显得很慎重,仿佛登上了一座昭示着某种寓意的台。一群原始人穿着兽皮树叶,载歌载舞;祭司在台上手舞足蹈,口里振振有词……脚触到木板,“砰”地一声闷响,没有延续,就那么响了一下,细听起来若有若无,不仔细听却又听得清晰。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天夜里,他大概是没睡着,然后听得外间桌子上的玻璃杯被放下的声音,同时他又迷迷糊糊地觉得没有任何声音。他竖起耳朵去听,没有一丁点儿动静,于是他又安心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听到那个声音:玻璃杯被拿起又被轻放在桌子上。就那么一声响,没有任何延续,似有似无。他脑子里起了疑惑,觉也睡不好了,到底有没有?耳朵里“嘤嘤”地响着,他坐起来,才觉得万籁俱寂。他走到外间,摸索着拉开灯,一切如故:杯子还在那儿放着,门安好地锁着,没有任何外人进来的迹象,况且房间小而简陋,即使人进来也无法藏身。他又回到床上,再次确定没有任何异常的声响,有也只是夜的那种隐秘的细细呢喃。他一直觉得夜是有声音的,仔细听就能听得见。夜还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刚才踏上木桥的声音勾起了这段回忆。很巧,太相似了,他说,真有些不可思议。

他在桥上轻轻地来回走了几步,手扶栏杆,环顾四周的景色,心思旷然,有一种空阔辽远的感觉从中而来。秋天是一个多美的季节,他想,也是一个奇幻的季节,一个触人心怀的季节,昭示着生命的某种意义,感人深思;秋天给人静谧,让人领会生之意义、死之内涵,感受季节变换的伟大意义和无穷魅力。

有树叶还在往下落,什么也不为了,就那样往下落。盘旋几圈,幽幽的像一只只断翅的蝴蝶,也像小时候折的飞机,落下时没有一丝挣扎和留恋。也正如那些快要落地的纸飞机,盼望它们能挣扎着再次飞起来,但它们偏偏不遂人愿。这些叶子仿佛只为了下落而下落一样,树林里起着亘古的寂静,昏黑一片;忽然间起风了,叶子一片一片下落,下落……没有尽头,无意间形成一种伟大的形式。他背靠在栏杆上,朝旁边那片白杨林看去,希冀目睹某一片树叶以完成某种形式的方式落下。那时他的心仿佛也飞起来,又缓慢落下,在起起落落的过程中发现一些从前不曾感悟到的什么。于是他叹息,然后走了。

他从来都不走在草地上,说不清为什么,他总是觉得于心不忍。不过要是走在乡间小路上就不同,他甚至愿意把外套铺在那些布满小草的小路上,然后躺上去,随手折一根草茎含在嘴里,悠闲地看着天空。他捡石板铺就的小道走,石板的缝隙里也冒出一簇簇泛黄的草叶,显得有气无力,仿佛营养不良一样,惹人爱怜,就像以前走在繁华的街道上,看见路边跪着乞讨的、衣衫破烂的小女孩时所产生的那种别无二致的爱怜。只是后者程度更深,更让他伫立良久而内心升起翻江倒海的思绪和一种莫名的悲愤。

有流水的声音颤悠悠地飘来,潺潺地一如秋日的低低絮语。水声更响时,他看见那方小小的池塘,中间一眼喷泉,清水从人工制成的草丛状的喷头里喷涌而出,然后向四面散开,中间凹下去,像一个晶莹剔透的倒置过来的帽子。水流不断地喷出来,无休无止。有时他真觉得这是一个自然的喷泉,黑暗地下的永恒之水不分昼夜地涌出来,像是在源源不断地喷涌大地深处无穷无尽的秘密和深沉的故事。躺在草地上,聆听大地的低语和故事。可惜这故事没人听得懂,这秘密无人理解。

当他实在理解不透那些臆想的故事和秘密时,他才发现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于是怔了一下,醒转过来。这时他听到从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声笑语。他回转过头,看见几个男生和人数大致相当的女生。是他们,他说,他们话剧社在排演话剧吧,不过这会儿应该在休息。他们站得不规整,这两个那三个的。有两个女生并排走着舞步,几个男生拿着打开的扇子在一旁观看,石椅上做着一个拿着纸笔的女生,半低着头悠悠地笑着听面前的一个女生说着什么。他们心情很好,他心里想,是部喜剧。他善于根据他人的表情做推测,就如面对着一个女性——比如说坐在石椅上那个拿着纸笔笑着、穿着淡蓝色上衣和牛仔裤的女生——能通过她面部不易察觉的细微表情推知——她并不喜欢他。他笑了一下。她当然不喜欢我。他善于这样做推测——他(她)不开心,他(她)不愿意,他(她)不喜欢……他觉得这样大大减少了因勉强和不合时宜的言行而自取其辱的概率。同时他认为,轻易地表露自己的想法也会导致自取屈辱。含蓄一些好,他常这样觉得。

他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她站起来了,其他人准备着)然后下意识地走到池岸上那一片高大的美人蕉旁边,遮住半个身子(他看着他们表演)。这些美人蕉仍旧十分茂盛,花朵灿烂地开着,在秋日里泛着令人喜爱的生气。它们的叶子宽大肥厚,现在还很浓绿,翻卷着向上生长,有一种自然而然的骄傲——就像坐在椅子上的某个女性?(他看着他们表演)。他觉得这美人蕉的叶子是那么惹人爱怜,忍不住用手轻抚那清净翠绿的叶面。(他看着他们表演)。手指上顿时感到一片凉意,太过熟悉的凉凉的感觉,就像……像什么呢?瓷砖地板、墙壁、落地玻璃窗,当然,还有玻璃杯。

他看着他们表演,一边偷偷地笑。他们话剧社可出了名了,他说。他真佩服他们的胆量,人来人往地,他们却并不怎么在意,仿佛旁边走来走去的人不存在一样。他还抚弄着那片蕉叶,一边轻轻抖动着,他觉得在远处的人看来就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感觉了。他本想走近些去看,(也许我还能提一些建议,他想),但一瞬间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微微一笑,这样就很惬意,走近了反而不好。淡蓝色上衣,一种骄傲,自取其辱……他踌躇着。

总是这样,他说(仿佛在跟自己赌气),犹豫不决,错失了太多机会。也许我该像他们那样胆子大一些。那些人不也是围着她转而没有一丝拘谨吗?看他们多开心,她笑得多好看!淡蓝色上衣,天空,辽远……她今天偏偏穿这件衣服,他说。他抬头看看纯净的蓝天,深邃高远,令人有些淡淡的敬畏。我怕蓝色吗?荒谬,从来没听过有人害怕某种颜色。他放开那片蕉叶,走了出来,完全置身在行人的视野之中。他们很投入,他说,并不朝四下里张望,他们很有胆量,不在乎行人的指手画脚和目光。这是做演员的基本要求之一吧。可是,我没有……他想。当初真该加入话剧社,说不定……唉,谁知道呢?也许……这样更好一些吧。他妈的,有什么好。

他入神地想着,他们都为表演中的插曲笑起来,他也跟着笑。淡蓝色的天空多美!这样的天气真该到外面散步、游玩,否则就太可惜了。他换了个地方站,于是那淡蓝色衣服就面对着他了,可是人依旧半低着头。还没见过她抬头的样子呢,他说。不高兴吗?唉,为什么总是……?也许我可以让她……。会开开心心的,一定可以。一定可以,一定可以。

于是他心里暗自感叹。他怨怪别人不了解他,误解他,不明白他的心思。为什么总是这样呢?他喃喃地说,我就不信有什么难理解的。你总该明白……你总该明白。要是我,我就不参加什么话剧社,整天跟一群人……他断了思绪,然后又去看他们的排练。这时只剩下她和一个男生在对白,其他人在看着。他看见她把手伸向对方,对方接过来,然后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一边摇着头,样子很痛苦。朱丽叶:啊,你想我们会不会再有见面的日子?  罗密欧:一定会有的;我们现在这一切悲哀痛苦,到将来便是握手谈心的资料。表演得真好,我的记忆力也很好,他说。然后像做了亏心事一样,匆匆走了。

听不到那些人的声音后,他放慢了脚步。原来是一出悲剧,他想。脚前有一块儿石子,他不知从哪儿来了一阵厌烦,抬脚用力把它踢得了无踪影,他甚至想把它找出来再踢一脚。擅长表演的人都虚伪,他愤愤说道,有一天,有人一定会后悔……但不一定是我。

他踽踽而行,竭力找回原先的心情,可是心里总有一种什么东西,拦着他不让他快乐起来。他不管了,随意浏览起眼前的景色,一边慢慢打发脑子里数不清的纷乱思绪。他走到校园里最偏僻的一个角落,那里种着成片的雪松和银杏。四周寂无人声,一些喜鹊飞来飞去,应该是在觅食;斜阳落寞地照着,给彼此之间生成一种孤独。他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观察,然后发现后面缓缓走来两个男生。他有意放慢脚步,让他们先走过去,因为他不想和别人走得太近,尤其是某些时候,然后走到路边装作去看银杏。那两个人走上来时,他看清一个在前面走,后面那个把双手搭在前者的肩上推着走,有说有笑。他嘴里“哼”了一声。当他们走近时,他听见后面那个细声细气地说:“你怎么那么聪明啊?”前面的只是笑,走过时仿佛特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他装作没看见。等他们走远了,他说,他们是同性恋。然后忍俊不禁起来。

时间不算早了,他抬头又看一眼天空,蓝蓝的,纯净剔透,仍旧让人有那么一些敬畏。他似乎感到了一些什么。唉,他叹息,也许……只不过是演戏,但是……,唉,谁知道呢?

他回去时绕道走了另外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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