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写茄鲞的做法,令人垂涎。
摘新鲜茄子,去皮,留净肉,刀切成钉。鸡油炸之,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
茄子好吃。但做法繁复,一样茄子,却有几十种菜蔬果丁搭配,费时耗工。此等匠心良品,怪不得刘姥姥细嚼了半日,却觉着没有半点茄子味,只道好吃。还囔囔: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看似淡雅,不似珍肴,吃着却百味内蕴,平淡中崎岖顿显,完胜了人间佳肴,读着,不禁令人唏嘘。
看似平淡,实则是淡而有味,就像薄雾笼罩的远山,看似清浅悠远,里面却藏着万千风景。浓到极致是平淡,人生有味是清欢,说的是佳肴,其实,道出的何尝不是人生?无论波澜跌宕,不管浓酒艳欢,到最后,还是平川一马,从容淡定才是真。无怪乎杨绛先生在《一百岁感言》说:“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和从容。”
《红楼梦》里的茄子,是从容的。那是用浓烈蘸浇后的从容,亦是百般煎熬的从容,更是海纳百川后的从容,这些从容,与顺风顺水的从容不同,与没经风吹雨打的从容也不同,它简约,厚重,冲和、淡然,是洗尽洗净铅华后的真醇,是繁华落尽后的简约。
一位朋友,年轻时,张狂而浓烈。他无醉不欢,朝生暮死,张扬而铺张。他像驱赶苍蝇一样驱赶内心底生长的寂寞,呼朋唤友,生怕形影相吊,孤灯照影。他卖弄才情,极力浓墨重彩,层层铺陈,极尽华丽。那时的他,就像个刚出道的武林侠士,恨不得将所有的才学倾盘托出,赢得生前身后薄幸名。
及至中年,家道变故,狐朋狗友,如枝叶四散,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之后,他内敛起来,就像秋后的树,抖落了张扬之气,自力更生,自谋发展。经摸爬滚打,不惑之年,终于拥有了自己的事业,美满的家庭。见人辨事,他温和蕴藉,谦和淡然,已迥异年轻时的模样。他说:如果没有当初的浓烈和跌宕,恐怕他也难以修炼成如今的淡然轻巧、自然天成,淡然和平和。不吃黄连苦,焉知蜂蜜甜,人生,只有浓墨重彩之后,才能慢慢体会和醒悟到——淡,才是纵横开合的人生大境界。
苏轼一生坎坷,起先,仕途顺畅,春风得意,后来,宦海沉浮,贬嫡四方。在命运的洪流中浮沉,在人生五味沉浸,他才品出“淡”,才是人生的最真滋味,写出了千古流传的《赤壁赋》。而他在竹林疏雨中,竹杖芒鞋的形象,也定格历史,流传千秋,“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也无风雨也无晴。”是他历经沧海后平静内心的写照,也何尝不是古代先贤,如今杰出人士的人生历程?同时,也是每一个普通凡人的人生轨迹:从平凡走向徇烂、浓烈,然后又归于平淡。
人生如是,情莫如此。
弘一大师告别红尘,与妻告别。她唤他:叔同。他驳她:请叫我弘一。她强忍泪水,“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叫爱。”他不敢看她,回她:“爱,就是慈悲。”西子湖畔,夜凉如水。一段飘摇11年的爱的故事就此决断。莫道无情却有情,一弯新月凉如水。他预留了三个月的薪水,将其分为三份,其中一份连同自剪下的一绺胡须托老朋友杨白民先生,转交给自己的日籍妻子,并拜托朋友将妻子送回日本。
看似无情若有情,情到浓时情转淡。我不能妄自揣测弘一大师,能知晓的,是他的无情却有情。他不敢看她,怕一看,就堕入红尘,他不敢答她,怕一开口,就泪眼婆娑,而入凡尘。他持定而淡然,而这疏淡之中,瞥见的是真性,充盈的是真情。有时,爱不一定浓情蜜意,欲说还休;有时,爱不能天长地久,就此离别,各安此生,也是缘分。
堕入人间的平常夫妻,淡,才是爱之弥长的真谛。日子太宽,藏不了太多的甜言蜜语、浓情蜜意。指缝太窄,握不住太多的儿女情长、卿卿我我。岁月终究筛落浪漫、热烈,再伟大的爱情也会转化为温暖的亲情。壹饭壹粥,一线一衣,虽不及鲜花的美丽,游轮的显眼,钻石的璀璨,但是装着的,确是日子的踏实。爱浓,情久,欢清,淡——才弥足珍贵,日久天长。
喜欢老树的画,疏浚,淡然,寥寥几笔,却意趣横生。他也画茄子——利索的几笔,如秋霜般,几只茄子便立于画中,背景空远,茄子寂寥、从容。边上配文:茄子煮烂,候凉撕成段,麻酱调稀加里边。大蒜末,一点盐,脸前放着一碗面。这不是《红楼梦》中茄子,吃得淡然,也是简单。这也是红楼梦中的茄子,都逃不脱吃的命运,但,都是一样的从容、淡定。这也是尘埃落定的生活,沾染着人间的烟火气息。
茄子还是茄子,从清朝走到如今,它一成不变。它从容不从容,其实,还在乎于吃它的,究竟是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