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我的清明

是不是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游走的都是孤独的灵魂?来来往往,满脸写满的,是呆板、是木然,是疲倦,似乎所有的繁华和热闹都是别人的,一怀思绪,在天际,无根的飘浮像散淡的云。

清明,一个春天里怎么也躲不掉的节日,一个真心不喜欢却必须认真去过的节日。

小时候的清明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我们农村里,还都把清明叫寒食,还保留着正晌午时不烧火做饭的习俗。但记忆里那是一个热热闹闹的日子,早晨起来要吃鸡蛋,要吃白面做的燕子,要穿新衣裳,要打秋千,还可以放假去爬山。鸡蛋,白面馒头,新衣裳,这是70后的孩子心目中多么渴望而不可得的幸福!要知道,家里的鸡蛋鸭蛋是要被拿到集上换成钱交学费的,或者用红包袱兜着拿给邻居亲戚们生小孩子盖房子看喜用的,好生生的没病没灾的想吃蛋蛋?想什么呢!白面馒头也是稀罕物,我的老家是丘陵地,土壤贫瘠,小麦产量低,1983年我们那里土地已经正式下放,小麦还是不能敞开了吃,平日里都是地瓜饼子当家,走亲戚时箉一个装着馒头篮子,就是上佳的礼物。新衣服?也不能说买就买,虽然那时条件都好点了,但是架不住家里姊妹们多,大孩子穿小了小孩子穿,是家家都保持着的优良传统。过年刚买了冬季新衣服,清明又可以穿春季新褂子!啊!鸡蛋!燕子馒头!!新衣服!!!它们竟然一起来了!在春风的呼唤和陪伴下,变戏法似的,推开老家吱扭扭的柴门,钻进热腾腾的锅里,跳到温乎乎的炕上。清晨,我从缭绕着麦秸草香气的甜梦里醒来,迫不及待的穿上新衣服,看妈妈笑盈盈的掀开高粱秆做的锅盖,蒸汽弥漫的大锅里,红皮的是鸡蛋,青绿皮的是鸭蛋,几个胖墩墩的白鹅蛋傻傻地呆在一群鸡蛋鸭蛋里面,那么的与众不同!还有一箅子白面做的燕子馒头,有的歪着头,有的翘着翅儿,有的大燕儿背小燕儿,都胖乎乎的,看上去憨态十足,更惹人食欲大增,想赶快吞下肚肚。(请原谅一个幼小版吃货吧,多年过去,这想法依然如此清晰,作为一个资深胖子我不想解释)

我不止一次的想起我家院子里的秋千。我爸爸很惯孩子(这是我妈的评价),每年都在院子里吭哧吭哧刨坑,给我和妹妹架一架秋千,这是我们俩小时候的玩具,一直到初夏要割麦子的时候我家的秋千才会拆掉,院子就变成了晒小麦的场院。我和妹妹创造了好几种玩法,站着蹴,坐着荡,扭着转,特别是一种神奇的被我们叫作“小狗咬尾巴”的玩法,我坐在秋千上,妹妹放骑坐在我的腿上,一前一后,爸爸在后面假装用力去推,吓到我们尖叫……

我们笑啊闹啊,欢乐童真的笑声,绳子摩擦木头的吱呀吱呀声,就这么在以后的三十年里常常惊醒我的梦。

做爸爸的掌上明珠的日子在二十岁那年戛然而止。从此知道了天人两隔的意义。也感受了“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清明。爸爸走了,从此清明节不是我快乐的祈盼。荒烟蔓草,一抔黄土,是梗在我心里的哀伤。从此后每一年的这一天,兄妹们相扶相携,踉踉跄跄的去和爸爸做片刻的团聚。看不到春天里丽日风和,属于我的清明,成了一片雨幕,揭不开,晾不干。

又几年过去,爸爸已孙子外孙成群,每年的这天都跟着我们一起去给爷爷(姥爷)扫墓。孩子们不知道思念,但他们看我们哭,也跟着号啕大哭。后来哥哥说:以后来这里,谁也不准哭。陪爸爸说说话,聊聊天多好。是啊,哭有什么用呢?这么多年,流了多少泪,也没有把爸爸唤回。该受的苦还得自己受,该自己背的还得自己背,悲伤总是来的莫名其妙,幸福的时候却无法感到真正的幸福,最初那几年,连听见别人叫爸爸,也会泪流满面。

这几年的清明,不再流泪,家人一起去坟前培培土,拔拔杂草,哥哥会点上一支烟,奉在坟前,烟火袅袅间,幻想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以我们熟悉的姿势弹着烟灰,微笑着环视儿女绕膝,听他们絮絮而谈。

清明,我的清明!日子还是那个日子,却是不一样的心情!

惜福吧!感恩吧!你在乎的人和在乎你的人都在,就是上苍无上的恩宠。谁知道下一个从你身边消失的人会是谁呢?请面对每个你在乎的人微笑,与他们一起,珍惜平平淡淡的幸福。

大爹的去世让我猝不及防。

那天是1999年的国庆节,那个日子正举国同庆。大爹走的急,谁也没有办法从死神手里抢回死神想要得到的人。

自从爸爸去世以后,远在四川的大爹就像父亲,关心我的学习和工作,牵挂我的婚姻和家庭。

我第二次失去了父亲。

拿出大爹和我往来的信件,回忆我们短暂的相聚,回忆起他的音容笑貌,泪水涟涟,心,窒息般的疼。

人为什么要长大呢?可不可以让我回到小时候,回到八岁那年的夏天,大爹在离开老家近十年后第一次回老家,那年爸爸还那么年轻,他和大爹彻夜秉烛,我躲在一边,腼腆的看着他们相似的容貌,看他们把我们几个小孩子叫到一起,给我们讲他们小时候的事。

那年夏天的很多事情我已记不真切,但我记得,爸爸对一个少年说:涛,这是你大妹,又叮嘱我:这是你三哥!我小声地叫了一声:三哥…大人们都哈哈哈的笑起来。

三哥,是大爹的二儿子,比我哥哥小几个月,所以,按农村的规矩,堂兄弟排序,他就是我的三哥!他的脸和我一样圆圆的,腮鼓鼓的,“人群里打眼一看就是咱家的孩子”,大人们骄傲的说。连幼小的我也觉得我们这几个真的很像,骨架大,身体壮。

1983年夏,三哥一个人回老家,那是我和三哥相处最久的一次。给我们讲故事,又编又绉的,特别能逗人乐。那年我们家变成六口人,三哥就像我的哥哥,不对,他本来就是我的三哥啊,我们在一起,就像亲兄妹。还记得三哥给妹妹理发,原话是:“燕儿,你的头发太土啦!我给你理个日本姑娘头”。妹妹也怪,平日里护头护的厉害,妈妈每次给她理发,无论剪的多仔细(妈妈是村里的义务理发师,过年过节,大姑娘小媳妇的都来找我妈理发),她都要大哭一场。但是,三哥给妹妹理发的时候,六岁的妹妹乖乖的坐在小凳子上,不哭不闹,剪完了,妹妹对着镜子,美滋滋的照不够。其实,不就是娃娃头吗?本该整齐的刘海,跟狗啃似的参差不齐,哪里比得上妈妈铰的呢?但是兄妹,那怕是堂兄妹,这种信任,就是神奇!

那年三哥教我们跳日本民间舞。我那时候九岁了,怕羞,妹妹就跟着傻跳,现在一想起来,就带着泪微笑。

是的,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我的三哥。四川与山东这么远,我们忙着学习,工作,过日子,远方寄来的照片上你一直笑得开心,眼神里还是熟悉的调皮与幽默,玩世不恭也有点吧,怎么看,你都是我的八三年夏天的三哥。

一年前大娘和我妈电话聊天时说漏了嘴,我才知道我的三哥在十年前就不在人世!三哥,你朝你的父亲和我的父亲相聚的地方走去,抛下老母,妻子和儿子,也不会再想起老家还有个叫你三哥的大妹。富饶美丽的天府之国啊,因不再有我的亲三哥变成我心里悲凉的荒漠。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夜里,我质问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残忍?世上还有哪种残忍,能超越白发人送黑发人?能超越稚子失怙?能超越妻子心中顶梁柱轰然倒塌?这十年,我的远在成都的亲人们,他们过的多艰辛!为了不让我们也伤心,竟然瞒了我们这么久!姐姐总是说你工作忙,连你的儿子都打电话给我妈妈问好,谁会去想,你已经离开了这么久?

我们兄妹的缘分,不该那么浅啊,三哥!我多么希望这是一个骗人的游戏,你会从游戏中走出来,笑着告诉我:大妹,他们骗你呢,我不是好好的吗?

可是啊可是,再次泪奔。

自欺欺人罢。不去想你,就当你还在。

三哥,我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无论你在哪里,都是我的三哥。

写完这些文字,夜已深。世间最彻骨的伤痛,莫过于痛失血亲,无人的夜里,舔着伤口,留下时间也无法抹平的疤痕。今又清明,今又清明!杨柳依依,荠麦青青,我的爸爸!我的伯父!我的三哥!愿你们在天一切安好,就像自由自在的云。

写于2019年清明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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