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我的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烟圈,那烟圈一圈一圈的往上升起,很优雅,像一个女人的曼妙身姿。
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我问。先看看再说吧!梅悠悠的回答。
二十八年了!梅终于回来,回到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留下她青春足迹的小镇。
二十八年前,她离开时十九岁。那个早晨,天空是那种灰蒙蒙的低暗,清冷,春寒料峭啊!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要回来!哪怕一辈子在外漂泊。当时她就是这么将自己驱逐出境。
她想起了在这里的一切。那个薄雾笼罩的山坡,下面是我温暖的家。那院子里的花草都是我每天浇水,院墙边的迎春快开了。多想看看那嫩黄的花蕾,开得那么灿烂,肆意舒展旁若无人似的。
人要是能像花一样多好啊!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径自开放。我的花期是短暂的,还没有尽情开放就折了,怨谁呢?不想怨恨任何人,包括他。
他和梅是同学。高中的生活是清苦的,住宿的学生自己带米交给食堂换饭票,每餐吃的是饭桶(一个班一个),班干轮流给我们打饭。菜是咸菜,从家里带来的,星期天回家。他当时给她打饭就看出有心了,她不喜欢抢着挤着先打,静静地在一旁侯着,等到她了,已经没有别人,他笑笑的伸手,接过她的饭盒,往里盛饭,满满的,再用饭勺压,再加饭。我不要那么多,我吃不了。她总是小声的提醒。她望着空空的饭桶,底下只剩下一点饭,那是他自己的。她赶紧从自己的饭盒里倒下一半,然后低着头跑开,心里暖暖的,怯怯的。
那时我们总是吃不饱,一到第四节课就闻到食堂里飘来的饭菜香味,那胃就一个劲儿的分泌胃液,于是我们一个劲的咽口水。下课铃一响,便蜂拥而出。男生抢在前面,饭桶里的饭一截截的少下去,轮到女生,饭已经不多了。那时的男生胃口好像和他们的精力一样旺盛,一大饭缸的饭就着黑黑的咸菜,一会儿就下肚了。其实我们女生也饿,家里带一点锅巴米粉之类的干粮,晚自习后用开水冲,充饥。
梅和他是什么时候好上的,我们不清楚。据说他为她写了许多诗,他文采斐然,许多女生都崇拜他。而他独独看中寡言文静的她,也许是有着相同的文学情结。梅的文笔是细腻唯美的,我们有时候戏称她林妹妹。高三那年,他们爱得很深了。常常一起上自习,一前一后进教室,不敢像现在的女孩男孩牵手的。那时我们会意味深长的笑他们俩,梅总是低着头脸红了,而他则佯装不理会大家。
高三的学习紧张而乏味,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一心想离开这里,想往外面的世界。每个人都憋足劲,那时候读书是我们能够离开农村唯一的出路。梅的学习成绩其实一直不错,考大专应该没问题。她母亲一直期望她能够上师专,免学费,还补贴生活费。她弟妹们多,家里负担重,梅是家里的希望。
高三在一阵阵的考试中度过,在一本本的毕业留言中接近尾声,在一张张互赠的照片上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眷念。我们各自都忙,没有时间顾得上别的。暑假时,我们都等着高考结果,终于下来了。考上的固然欢喜,名落孙山的也在意料之中。唯独梅的落榜出乎我意外,她一直很努力,比我成绩好。而他却超常发挥,考上了一所很不错的大学。
命运总是在捉弄人。她缓缓的又吐出一个个烟圈,她的眼神像烟雾一样,飘忽而遥远,那个夜晚又回到脑海中。
还有两天就要高考了。他约她出来,在学校操场上,他们并排走着,她从不让他牵手,刻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出于女孩子的害羞还有自尊。他问,毕业后我还能见你吗?能!她轻轻的答。他激动的拉住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抽出。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操场边的树林里,黑漆漆的,她有些怕,不自觉的向他身边靠近些,他感觉到了,油然而生一种男人保护自己女人的责任感,他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肩,他觉出她肩上的微微颤动和试图离开,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有力量,更紧的拥住了她。如此之近啊!他能闻到她头发的香味,她的呼吸就在耳边,有些急促有些撩人,他忽然紧紧的搂住她,吻她。一开始,有些迟疑,可后来就狂野了,她来不及有别的反应,被他拥在怀里,颤栗着,心咚咚的乱跳。她第一次闻到一个男人的味道,有些眩晕。她回应着他的吻,忽然觉得这一刻很幸福。那一晚,他们越过禁区,偷吃了伊甸园的禁果。
她的脸笼罩在一圈圈的烟雾中,思绪还停留在那个晚上。后来的事就像一个老掉牙的故事,重复着岁月的版本。
高考结果下来了,她没有达到分数线,她很失望。但是他如愿以偿,她为他高兴,也冲淡了一些自己的沮丧,她准备复读,相信自己明年能考上。他们见了几次面,约好了:在大学里他等着她。母亲的失望表情使她心底的愧疚越发滋长,她离开家在表姐的店里打短工。暑假很快过去,她换了一所中学复读,他也去上大学了。她忽然发现自己有两个月没来例假,以前也有不准的,一个多月才来也有过,没在意。这回有些不对劲,她心里发虚。终于那个可怕的猜想证实了,不亚如一个闷棍打晕了她。
她不敢跟任何人说,母亲会打死她的。她想起了远方的他,于是去了那个城市,找到了他。他不敢带她去宿舍,将她安置在一个小旅社里,他一听说她怀孕了,吓得脸煞白。她才发现他靠不了,他更没有办法。好像她身上被施了巫术,他离她远远的。她没有哭泣,在他面前。咬咬牙,回来告诉了母亲,做好了被痛打的准备。母亲惊愕伤心绝望的表情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她不告诉母亲他是谁,只说是同学。
母亲带着屈辱悄悄在医院里找人,做完手术她挣扎着出来,逃也似的离开。身心俱痛,她躺在家里一个月,母亲谎称她病了,要静养。但慢慢的传言还是出来了,书是念不成了,日子还要过。母亲整天苦着脸,纤弱的身子更疲惫了。她知道自己辜负了她伤了她的心。家是不能呆了,我要离开!不然我会活不下去。
那个冬天似乎特别漫长。她心里在想,他总会来信的吧!她给他写了几封信,告诉他后来的事。他却一封信也没有回,她的心比那个冬天的深夜还要冷。心底隐隐还有一点期盼,寒假到了,春节过了,他该来了。他终于没有来,她那颗自尊的心一下子冰冷坚硬起来。他撇得干干净净,怕影响自己的前途?
她又想起了那个初春的清早,拎着一个旅行包揣着几件衣服,毅然决然离开家。二十八年啦!她在外面的漂泊,她为生活而不停挣扎,她的心再也没有那种温柔了。即便是后来遇见了自己的老公,也只是觉得女人到了30岁该成家,给母亲一点安慰吧!结婚后,丈夫很体贴入微,她很感激,心里想对他温柔一点,可就是做不到。她对待他更像对哥哥,亲情而不是柔情。
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孩子的出生带给了她希望,她觉得这个稚嫩的生命触动着自己心底柔软的部分,她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孩子身上。丈夫是爱女儿成痴,只要有空就抱着孩子,细细的端详,傻傻的笑着,仿佛瞧不够似的。他是一个好男人啊!为了她们母女,在外他是一个人做两份工作,在家还无微不至的照顾她们。有时候,望着他忙碌的身影,她的心底涌起一丝愧疚。她尽可能的让他多休息,可是他不肯,总是将女儿拥在怀里,逗着她咯吱咯吱笑。有一次还开玩笑的说,你不爱我,难道还不许女儿爱我?她默然不语,心里触动了一下。
是的,女儿和他更亲。下班回来,孩子像小鸟一样扑向他怀里,替他拿来拖鞋,替他穿鞋,俨然一个小主妇。他脸上的疲倦一扫而光,眼神一下子生动起来,抱起女儿,亲亲她。他的疲倦感和无力感越来越强,一开始他还掩饰着,不想让这俩个女人担心他。可是后来,他上楼梯觉得脚有千斤重似的,不得不攀着楼梯扶手一步步捱上去。
他终于倒下了,肝癌晚期。她欲哭无泪,在他面前装起了坚强。她精心照顾他,不顾他的反对安排他住院化疗。她觉得亏欠他太多,总以为一辈子和他在一起,以后会还他的。她有一种自虐般的疯狂,常常一个人独坐整夜,注视着病床上他愈来愈枯槁的身体。她的眼睛布满血丝,精神却异常亢奋,她觉得这样虐待自己是麻木自己心里的愧疚,会觉得好受些。
他像个孩子需要她的照顾了。她有一种母性的感动,轻声细语;疼痛袭来时,她将他拥在怀里抚慰他的痛苦。有一天黄昏,夕阳映射着窗户,是那种凄艳的美。她照例忙着要给他擦身子,他示意她在他身边坐下来。她静静的坐在病床上,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抚摸着她粗糙的手,眼里露出了心疼,你是个好女人!这辈子你跟着我没有过上好日子。我本来以为一辈子还很长,好好疼你,让你的心暖和起来。现在看来不行了,我要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你能照顾好自己和女儿吗?我不放心啊!他喘了几口气才说完。她伏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这个男人心里什么都明白,在生命的尽头却还为她操心。她的心一阵阵绞痛,这么多年我怎么能无视他对我的爱!我的心怎么能这样硬?
她一辈子的眼泪好像在那个黄昏都流尽了。她终于擦干泪水,想起了她该做的事,她答应他会好好爱惜自己,会把女儿培养成人。她替他轻轻地擦身,温柔的用手抚着他瘦削的脸,似乎这一辈子的柔情都在这一刻倾注在手上,流露在眼睛里。她想要挽留一些时光,让他感觉到她的温柔她对他的爱。
两天之后,他终于走了。女儿10岁,她41岁。她再也不流泪了,冷静地处理好他的后事。带着女儿独立生活,她练过摊,开过小饭馆,后来买了辆小货车,像男人一样帮别人运货,也学会了抽烟。女儿已经16岁,婷婷玉立,很懂事,过早的成熟。她才发现自己的两鬓已经有许多白发,这么多年为了生活疲于奔命,她很少照镜子,似乎忘了自己是个女人。忽然她想起了年迈的母亲,想起遥远的故乡,多少年没有回去了!
那不可遏制的思乡之情,终于淹没了她的犹豫,她回来了!28年前,她一个人离开这里,那忧郁的眼眸也掩不住她美丽的青春;如今她又回来了,青丝已成华发,岁月的沧桑已沉淀成心底的坚强;只是不再是一个人,女儿如她当年一般清纯,却比她聪慧理智,她有些欣慰。
明天的同学聚会你参加吗?我小心的问,注视着梅的表情。梅掐灭了烟蒂,笑了笑回答,该见的同学我都见了,不去了,没必要!
不就是他要来吗!还让别的同学拐着弯邀请我,他还是那么自私那么没担当。这么多年过去了,地位变了,人性还是没变啊!她扔掉手中的烟蒂,站起身,轻轻的拥抱了我一下,走出。秋天的太阳很暖和,她微微吸了一口这故乡的空气,有一丝丝桂花的清香。我已经错过了春天,错过了夏季,难道我还要错过秋吗?!
她加快了脚步,朝着家的方向,那里有丹桂飘香……